无为
前些年,常有位老人拄着拐杖来到我的办公室,他脖子上挂着两枚巨大的奖章,红扑扑的脸蛋与金色的奖章相映成辉,颇显老人的英姿。他坐下后,在热茶的袅袅蒸汽之中,操一口山东腔款款而谈。许是忘年故交的缘故,无论工作再忙,我总是注目倾听。老人谈论的内容无非就是当下的形势与八卦,吹嘘自己又获得了国家发的奖章。我的工作向来忙碌,老人来多了,不免产生应付情绪。老人似乎也能感应我的情绪变化,此后,来了就不坐,只是要一些新出版的资料书籍。再后,就一年没来。
直至有一天,老人在保姆的搀扶下又来到我办公室。此时他的脸色比之前暗淡了一些,能与我顺畅而谈,但明显感觉到他的喘气声。他的脖子依旧挂着两枚巨大的奖章,只是保姆的手中多拿了一叠报纸。安顿他坐下后,老人展开灿烂的笑脸,说道:“这几张报纸,您一定要看看!”我随即翻开报纸,快速浏览了标题、导语,大致这样:
2013年3月13日《浙江日报》:“84岁高龄的离休干部孙育民,将精心抚育四年的545棵桂花树苗,全部捐赠给该县在建的太阳山公墓。老人说:到秋天时,如果满城都能闻到桂花香该多好!” 2013年3月15日《处州晚报》:“十余年精心培育桂花苗木要让童话之城飘满桂花香,离休干部孙育民的桂花情结。”《今日云和》也全文报道了“桂花老人”的事迹,并说明:云和县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于2013年10月开展评议最美云和人,经过投票,“桂花老人”高票当选为首届“最美云和人”。2018年3月12日《处州晚报》:“育苗15载,无偿赠送桂花树苗木近2000株,云和89岁老人圆了‘香飘云和’的植树梦,被当地群众称为‘桂花爷爷’。”
我看着眼前如此高龄的“桂花爷爷”,着实为他的善举而感动。老人见我看完了报纸,随即收敛了笑容,凝重地说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相求,为我写坟联。”随后,用略微颤抖的手,拿出了他自拟的几对坟联,说道:“这对么,对子孙好些,那对么,对众人好看些,但都不满意。我还是想回到山东,但家人又都在云和呢!”我顺手拿了纸巾擦了自己湿润的眼睛,强笑地回道:“您高寿呢!山东、云和都一样啊!”
我想,万事皆有源,老人的善举并非“一日之功”,他的一生必定有非凡的故事。于是,我选了一个空余,来到了老人的家。暖阳之下,我与老人相对而坐,他款款而叙,我则穿越时空,进入他的少年、中年。
1930年12月28日,正是内忧外患的年代,一个小男孩在山东省惠民县桑落墅镇魏家村诞生。15年后,玉树临风的男孩已从山东师范学校毕业。1945年8月30日,惠民县从“敌伪军”手中解放,成立了共产党的红色县、区政权。有文化的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本县河套孙区区公所工作,1949年2月8日,由中共惠民县委组织部批准,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正在此时,他自己报名,参加了“渡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南下干部队伍。
1949年4月19日凌晨1时,他随大部队到达安徽省无为县姚沟至汤家沟一带地区,对面即铜陵的获港和繁昌。20日晚8时,解放军万炮齐发,把江南蒋军阵地打成一片火海。深夜11时,一梯队冲向南岸,守敌全部崩溃,我军乘胜追击。天大亮时,我27军先头部队已进入繁昌。蒋军吹嘘的长江天险,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他也在枪林弹雨之中随朱德总司令的部队向长江南岸进军。
4月23日,南京解放。5月27日,上海解放。6月20日,他来到了丽水。7月中旬,他一行42人来到了云和,在县政府门口受到当地游击队负责人毛登森、陈江海等数十人的热烈欢迎。1949年7月下旬,新的中共云和县委、县政府及各区委公所相继建立,他任城关区财务助理,10月,任城关区粮库主任。从此他在第二故乡云和县投入到土改、反霸权、建设新农村及区县党务工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由于受人诬陷,云和县在肃反运动中,有人举报他在16岁时曾叛变投敌,当了土匪。1957年12月底,县委抽调了二十多人,组成“打虎队”,采用轮流作战的方式,对他批斗,五天之内,不让休息,又打又跪,用大脸盆装上水,放在他腰背上压。终被屈打成招了,问什么,他就写什么,这样就定性为反革命分子。1958年4月,他被押送至金华蒋堂劳改,因此而妻离子散。1963年元旦,他刑满释放,回山东老家接受管制劳动。
1980年8月13日,云和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他“反革命”一案,“撤销本院(58)法刑字第十八号判决,宣告无罪。”当年12月15日,温州地委正式发文批复,恢复他的党籍,恢复他的工作。1981年11月23日,中共丽水地委发文,任命他为云和县文化局局长。
我听着老人淡淡的叙述,看着他始终微笑的脸,甚为诧异。心想,1958年至1980年,22年的青春年华,正是他人生的黄金时期,而他在挨打、坐牢、批斗、管制中度过,饱尝人间炼狱,始终微笑面对,更难得的是他忍受了22年冤案的精神折磨,却从无怨言。
“上百斤重的水桶压在你胸上,你难受吗?”我淡淡地问道。
老人深深地喘了一口粗气,回道:“哪能不难受呢!就快要断气了!”
“你恨这些诬告、迫害你的人吗?对党有意见吗?”
这时老人扔去手中的拐杖,突然站了起来,正了正衣领,声音突然加大,说道:“共产党为我平反,恢复了我党籍、公职,确定工资行政17级,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没有意见。前30年,有顺境,有逆境,也有挫折,我没有被打败,变得更加坚强。坚信我永远是一个共产党员,清白做人。只要人民需要,有益于人民,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有做出优异的成绩,才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自己问心无愧。前30年,好也行,孬也罢,往事如烟。我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勇往直前,永不退缩,保持入党的初心,永远跟党走。云和县城樟桂飘香,心愿足矣!”
老人顺溜的山东腔,竟然一点也不喘。听着老人近乎豪言壮语的表述,我着实被他的精神力量所折服。他的保姆提醒了我,说要让他休息了,我只能暂时告辞。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不时地听邻居们聊到这位老人,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云和大好人!”我也顺便总结了老人离休之后的“余热故事”,大致这样:
1990年,他离休。写了《从鲁北到浙南的回忆》《红旗飘飘五十年》《南下干部五中队简史》等文史材料。1995年9月,被县府办、云和镇政府聘任,当了县机关居委主任,一直到2002年,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居民大会上,他曾写一首自嘲诗:“我是一老兵,离休八载零,但我感觉自己仍年轻,一生于世上,追求永不停;又是一新兵,荣任无品官,居民群中当主任,甘当老黄牛,改革中再长征。”
2002年,他各处捐募,在大院内建设2个门球场和138个台阶。此后,老人又深入实践,研究桂花树种子育苗方法。自己出钱出力,育成近千棵树苗,无偿赠送给各处园林。
我琢磨着,老人的一生,在鲁浙之间颠沛流离,他的心始终牵挂着两地的人民,应当为他写个最简短最合适的总结词。我提笔:
鲁浙通灵。
生经战火方为贵;死瘗箬水骨更香。
身披他乡月;魂寄故里情。
青山慰芳魂;厚德遗鲁越。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我郑重其事地盖上名印章,送到了老人的手里。老人在微笑之中流下了眼泪。
两年前,老人的坟联真的用上了。这位离休干部叫孙育民。
今适逢清明,潦吟数句。孙君无论漂鲁泊浙,唯愿鲁浙通灵,有感于斯:
逝去已然两年多,
音容犹在梦中过。
半生坎坷风兼雨,
一世飘零剑与歌。
曾笑浮名如草芥,
终怜傲骨困烟萝。
今宵独对清明月,
忍听残更咽旧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