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豆腐

人世间最奇妙的滋味，往往藏于独处的时分。

前日重读陶渊明“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之句，忽觉这杯中的倒影，何尝不是千百年来墨客的最忠实伴侣？我们常视孤独如洪水猛兽，却忘了它本是生命长河里最澄澈的支流。

那年春间在南镇找吃食，巷子里飘着炸土豆的油香，混着黄泥地返潮的霉味。我揣着新买的《水经注》坐在茶寮里，茶碗底积着经年的茶垢。邻座几位老先生端着紫砂壶闲谈，说的尽是米价涨跌、布庄盘账的琐事，倒让我想起郦道元笔下那些横绝天地的江河。这滋味怪得很，像喝了隔夜的浓茶，苦得发涩，偏又让人清醒。后来读东坡词，见着“拣尽寒枝不肯栖”这句，倒像替我解了围。原来读书人总要经历这样的尴尬——既不愿随俗流混日子，又寻不着能说话的知音。这种孤独倒像春寒，乍暖还寒时最熬人。不过细想想，这大约也是读书的乐趣所在，总能在古书里找着些隔代相望的慰藉。

现代心理学常将孤独视作病症，我倒觉得这论断过于武断。那年在图尔库访学，见实验室里那些终日与数据相伴的学者，他们的孤独何尝不是精密的蒸馏器？神经科学的最新研究显示，当人类处于独处状态时，大脑默认模式网络会异常活跃，恰似暗夜中的萤火虫，在意识的旷野里划出智慧的轨迹。这让我想起弘一法师闭关时写在蒲团上的偈语：“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孤独最妙的滋味在于她的层次感。前些时日整理旧书，翻出三十年前在乡间教书时的备课笔记，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梅雨季的水渍。那时的孤独是春蚕食叶般的细碎，是批改作文至深夜时，听见粉笔灰簌簌落地的声响。而今的孤独却似陈年普洱，在紫砂壶中渐渐舒展，回甘里带着时间的包浆。钱锺书先生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这般孤独，实则是精神的盛宴。

我常观察市井中的孤独者。胡同口修表的张老头，他的孤独是放大镜下的精密宇宙；装裱店的王老板，他的孤独是书画间的蠹鱼轨迹。最难忘三伏天的铁匠铺，砧声在蝉鸣里独自清亮。老师傅赤膊抡锤，火星溅在汗珠上滋滋作响。红铁入水腾起白烟，裹着老铁匠半辈子的光阴。巷口顽童追着卖冰棒的铜铃，唯有铁砧守着晨昏，看炉火将影子烙在青砖墙，又慢慢褪成灰白。原来孤独也需要这般用心的窖藏。

有人将独处比作牢狱。我倒觉得它更像苏东坡的“雪堂”。元丰三年谪居黄州，他在临皋亭旁筑室四壁绘雪，自谓“起居食息，无往而非风雪”。这般境界，恰如现代人在咖啡馆独坐，任意识在拿铁拉花的漩涡里自在游弋。前日见年轻人在故宫红墙下支起画架，他的孤独分明是朱砂与石青在宣纸上的私语。

孤独的辩证最耐寻味。去年在甬城访天童寺，见僧人在大雄宝殿前扫落叶，竹帚划过青石的声响惊起殿角铜铃。这孤独里分明含着三千世界的回响。想起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方知真正的孤独从不寂寞，它只是将喧哗沉淀为内心的钟磬。

今人惧怕孤独，大抵是错把独处当遗弃。前些天看杂志《天工》，说巴黎圣母院修复工程中，工人们常在午夜听见穹顶石块的私语。这让我想起天水大地湾鲵纹彩陶，在黑暗里静默八千年，终究等来了文管人员在渭水掌起的探灯。孤独有时恰似文明的琥珀，将瞬间凝固成永恒。

我常劝青年朋友不必畏惧孤独。前年在燕园未名湖畔遇见研究甲骨文的学生，他的孤独是龟甲裂纹间的密码破译。前日收到他寄来的论文，扉页上写着：“每片甲骨都是三千年前的独白。”这孤独分明是文明的接力棒，在时光隧道里传递着智性的火种。

真正可悲的孤独，是朱门酒肉中的迷失。想起《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临终前还盯着两根灯芯的浪费。这般孤独，实则是灵魂的荒芜。反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无奈间的悠然，王维“独坐幽篁里”坎坷后的超脱，让孤独中派出一片生机。

渐渐地觉得，孤独原是生命的留白。去年一位在天山脚下写生的画家，他的宣纸上云海翻涌处最见功力。正如八大山人的孤禽，徐渭的墨葡萄，那看似空寂处，实则是艺术的呼吸。今晨整理书案，见二十年前的读书札记里夹着后山的红叶，叶脉间的孤独早已酿成岁月的醇酒。

或许我们该重新定义孤独。它既非病理亦非缺陷，而是精神世界的暗物质。正如天文学家通过星辰的缺失推测黑洞存在，哲人常在孤独的裂隙中窥见真理的微光。想起法国数学家帕斯卡尔的一句话，“人类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能安静地待在房间里。”这论断虽显绝对，却道出了现代文明的症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是李叔同出家前的所想，也是他那份装含着整个春天的孤独。选个微雨的午后，“暂作杭州画里人”。将手机置于屉内，取《千年一叹》闲翻数页。或是学学沈从文在青岛海边捡石子，每块卵石都是凝固的涛声。再么就是将自己的心绪一五一十地记下，让岁月风干。这般孤独，实则是精神的瑜伽，让灵魂在静默中完成优雅的伸展。

将孤独酿成梅瓶里的清水，插一枝腊梅，便得满室幽香。毕竟，人生的至味，往往在独对青灯时才品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