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杰
如果把整个岛屿看成一个家园，高山是屋脊，平地是院子，海岸是围墙，那么，码头就是通向外面的大门。六横孤悬大海，码头也自然成为岛上人走出岛门的起点。许多六横人，正是从码头起航，踏上求学、经商、创业、就业，甚至于客居异乡，在外终老一生的人生旅途。
回忆儿时外出求学的海上旅途，令人感慨万千。
一天清晨，天蒙蒙亮，父亲提着一盏玻方(一种方形的风灯，用铁皮制作的方柱体骨架上，四面围上四块玻璃，中间放一盏煤油灯)，陪我到戏文山码头去舟山本岛读书。
那时的码头筑在处于岛端深水的礁石边。去本岛的航船没有定期的航班，开船的日子由风浪大小而定，什么时候开船由潮水涨落而定，船老大的呼叫声就是开船的鸣笛声。
去本岛的是一只小帆船，船上可以坐十来个人。船舱是敞篷单舱，以供坐人，没有甲板。有风的时候，风鼓帆满，像力士壮汉把船推得如箭穿行，乘客两耳生风。风大浪急的时候，船身倾斜，船舷与海面相平，大浪打来时，海水不时泼进船舱，乘客即使没有晕船，也早已吓得胆颤心惊。没风的时候，风帆懒洋洋下垂着，像个浑身无力的饿汉，这时候得靠摇撸行驶，其速度之慢如同蜗牛爬行，急得旅客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嚷嚷不休。
当船驶到“峙头洋”时，正好遇到落潮，风又逆向而来，无奈只好“泊潮”（当船不会前行只会后退时，只好原地抛锚暂停，等到潮涨再起锚前行）。这样苦苦折腾了一天，船到舟山码头时，已近夜晚八点多了。
三年后，我去宁波读书，还是在这个码头坐船，乘的还是一只木帆船，不过比去本岛时的船大了些，二十来米长，四五米宽，载重量只有四五吨，大约能坐二十来个人。船舱低矮，舱内空气不易流通，充满浓浓的油灰和烟火味，一进船舱就会让人有胸闷头晕的感觉。
大约两小时后，船到了“大目嘴”附近，那里岛屿之间，水深度较浅，约半米的浪高，前后排列比较密集。船破浪前进，发出“咣当咣当”的撞击声。船虽然在颠簸，但上下晃动快而幅度小，有点像人跑步时的波动，每秒几个起伏。这样的颠簸，对从小经常在岛屿间坐船的我，还能勉强忍受。
又过一小时后，船朝外洋方向驶去，到了“黄牛礁”附近，面对辽阔的大海，船仿佛是一片飘落的树叶，在大海涌流中颠簸着，浪高看上去虽然没有增大多高，但波浪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前后两个浪头之间相隔几米、十几米的距离。海水被缓缓起伏的弧形曲线约束着，毫不张扬，没有一点水花从浪里飘逸出来。但这种看上去并不喧哗的涌浪，却像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拳，或者是从远处发出来的“降龙十八掌”，势大力沉，内力绵绵。一个涌浪过来，先把船头高高抬起，把船抬到最高后让船头朝下，快速的滑落，下一个涌浪，又让船重复同样的动作。这一道道的巨浪把船冲击得像荡秋千似的，一忽而抛上，一忽而扔下，这时让人的感觉实在难受，觉得心脏在胸膛失重，正在领略到什么叫“一颗心悬着”的感觉。而食物在肠胃的失重，使肠胃失去了食物的压力。此时，令人头脑发胀，胸闷发冷，肠胃不住地抽动，发酸发馊的液体从喉咙深处冒上来，接着就“哇哇”地呕吐不止，先是吐刚吃下来的饭菜，再是吐黄色的胆汁，最后连血都吐出来了……
我闭着眼，憋着气，以为这样做能制止呕吐，其实不然，没过多久，又“哇哇”地呕吐不止，即使胃内一点东西都没有。我倒在舱板上，丝毫动弹不得，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这条艰辛的上学之路啊，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后怕！
第二年春天，学校又开学了，我不想再受风浪之苦，铁了心决意不再上学。父亲苦口婆心三番五次地劝说，我的回答是：“不去就是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父亲无可奈何，只得另辟蹊径，为我开启了一条徒步上宁波的旅程：从蟑螂山过渡到郭巨，从郭巨开始徒步，途经新碶头、三山、寺岙、昆亭，穿山到柴桥，期间要翻过五座大山，跨越七条峻岭，从柴桥乘夜河船到洋辣河头，从洋辣河头徒步到宝幢，再从宝幢乘拖船到宁波大河路码头。这样行程达140多公里，花时整整两天一夜。
在这千里迢迢的路上，我来回跑了三年。
记得有一年放寒假，我从柴桥到郭巨，正好遇上大雪封山。
阵阵朔风袭来，霏霏雪片像柳絮飞舞，像空中撒盐，山上的竹子松叶顶着一堆堆白雪，杈芽老树都镶上了银边，地面上的坑穴洼溜，全都罩在天公抛下的一件鹤氅之下。几只鸦雀踞在大樟树上，一声不响，颤颤抖抖缩着脖子发呆。漫长的岭道河，一眼望去，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腊月天日短，走着走着，一下子天黑下来了，浓浓的暮色笼罩着山川田野。在这漫长、陡峭、曲折的岭道上，我踩着没脚深的雪地，摸索着踉跄而行。大约两小时后，当我翻过最后一条岭道，天已墨黑墨黑。此时，我肚饥口渴，浑身无力，想倒在雪地上喘息一会。想不到正当我饥寒交迫之际，在山脚下的凉亭遇见了方叔（是我爸合伙做生意的朋友），我喜出望外，激动外分，一下子扑倒在方叔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方叔把我带回了他家，方姨盛情款待，热菜热饭热被窝留宿了一夜。
翌日清晨，我吃好早饭，揖别方叔方姨，启程回家……
如今说起我童年上学的这条路，许多人都感到茫然，特别是年轻人不可思议。但对于我来说，经受风浪和长途跋涉之苦，永远忘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