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四版

走后的时光

□阿蒲

母亲老了,老得几乎让我怀疑人生。

她是在父亲走的那段时间变老的。脸皮发皱,头发蓬乱,语无伦次。时常一个人在院里发呆,对着我们喃喃自语:“那阿爹,侬晓其咋有多好。其走了,搭我心也掏空了。”印象中,他俩几乎从不拌嘴,即便生了矛盾,有了闷气,并不当面对质。各自悄悄地溜到邻居家或屋外的农田站会。可就是没耐力,只要听到对方声音和找寻的身影,便像只寻到正路的羔羊回到羊群。这是这对模范夫妻保持感情和谐的秘诀。

这么多年,母亲是被宠坏了,以至于我们兄弟俩偶尔在饭桌上数落她几句,她直起身子向上座的父亲使个眼色,父亲便心领神会。脸一板,眼一瞪,几声咳嗽,刚才还嘈杂的饭席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于是,她经常逢人夸老公:“阿拉二大无(父亲排行老二),待我可好啦。如果没有其,我老早没命了。”这话听起来咋这么别扭,可一想母亲年轻时在大家族的夹缝里求生存遭遇,像她这般生性耿直、骨头又硬的女人,终究“混不开”,吃的苦头肯定多不胜数。

父亲走了。她的痛,她的苦,她的悦,她的欢,便少去了一个可以倾听分享的人。她神情颠倒,目光呆滞。一个人,盯着爱人的遗像可以是一个时辰。“阿姆,要不去医院叫大夫查一下。”实在不忍心让她一天天憔悴得像一只淋了雨、落了羽的老麻雀,我和哥哥劝说道。到医院,心电图、B超做了一通,拦住大夫,“医生,阿拉阿姆咋样?”大夫说了句“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话,说到这份上,再细问也无意义。我担心母亲活不过几年,怕她虚弱的病体又生出几许的悲凉,只能宽慰几句,“医生说了,休养一阵子就好了。”

春风起了,天气渐暖。田里的满眼都是绿绿的草籽。这是父亲走后头一年的清明节。母亲走不了远路,以至小坡路也让她喘得死去活来。总是走一阵,歇一阵,看她依在树桩边,感觉她随时要断气似的。清明一早,我从东港出发用车子将她从老家驮到公墓地。她来了,捎了父亲生前最爱吃的猪头肉、油豆腐烤肉、炒丝螺,满满当当地装了一个水桶。她来了,带着思念和悲伤来了。墓牌上的三个字,“叮叮咚咚”如凿子一般击穿心窝。她坐在地上,整个人埋进怀里,又猛得抬起头,愕然地望向苍天,最后“哇”的一声哭了个畅快。这积蓄了几个月的压抑、苦痛、怨恨、心酸化为这一声声的悲哭。她哭,丈夫没啥好命,日子终于熬出点头,就走了;她恨,老天咋这么恶毒,竟将这么一个憨实可靠的男人带走了;她怨,平日里粗茶淡饭疏于照顾,男人得了病未及时送到正规医院检查……她哭,邻近的几个妇人也哭,整个公墓就是一个巨大的眼泪工厂。

一年总有两次,一次是清明,一次是正月,到坟头哭一哭、想一想。只是拜坟头岁时切不可闹情绪,一定要和和气气。头几年,母亲几乎是去一次,哭一次。哭着哭着,眼泪干了,两鬓白透了,背脊更驼了。后来的后来,也许是她已经熟悉了周边的环境,反倒做起了精神导师。见到隔壁的妇人失了丈夫,她主动安慰:“人,总归要走的,哭也哭不回来,还是自己身体要紧。”听到远处有位母亲撕心裂肺地痛哭,听说是大学未毕业的儿子患绝症走了。她喃喃自语:“也是罪过,年纪轻轻就走了。哭得也太伤心了。唉,难过也没用啊,还是自己要保重才好。”她,仿佛忘了曾经的痛苦流涕的狼狈样,在我们面前装作无比的豁达和坚强!

当她受了委屈,尤其是受了儿子或他人无端的指责,一时间缓不过气来,她也会一个人跑到墓地,一个人在坟前默默垂泪。天地之间,在一座座方形的墓牌之间,不用劝人,也没人劝她,她毫无保留地吐露自己的心事。

好在她的身体一天天在复原,像一根老树盘出了新芽。支撑和改变母亲信仰的还是家门口的那些土块。父亲在的时候,所有的农事由不得她操心。父亲走了,留下了大片的庄稼地——这是天堂的父亲转交给“爱心作业”。农村,有广阔的天地,清新的空气,自由的气氛。她开始举起农具,开疆拓土,终日躬耕。一天之中除去上街吃饭睡觉,她把时间都撒在庄稼上。酷夏还顶着硕大无比的烈日,躲在豆蓬里整理带豆。我们劝她多休息,她并不乐意。她一点点地学习,一遍遍地尝试。每一株庄稼都是自己种下看大的孩子。看呀,芋艿的枝盖在风中摇晃,尖锥形的秋葵节节攀升,半青透红的番茄荡满枝藤,圆滚滚的冬瓜躺在地头……餐桌上,来自老家的时令蔬菜多了起来。“阿姆,侬种的菜好吃,比东港市场买来的还新鲜水灵。”她听了,高兴得不得了。我和她的通话并不多,一拿起手机话题总是绕不开农事。“喂,儿子,家里的土豆好来挖了;今年的盘菜被虫咬掉很多,剥掉外表皮还可以吃;阿姆又租借了一块菜地,今年夏天种点西瓜给你家女儿尝鲜……”望着亲手栽出的成果,母亲脸上时常挂着笑容。这笑容,如同夏日夕阳沉落那瞬的光彩美轮美奂。

母亲的一生,童年和少女时在山坳里长大。青年时又远嫁到另一座相对宽敞的山坳。这辈子从来没有一次长时间长距离地离开过土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土地便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归宿。草木枯荣,寒暑易节,那是大自然的规则。生命,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造就了一次次的轮回。难以想象,像母亲这般病体,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病体,竟然活到现在。繁忙的农事将她从悲伤和思念中拎了出来。是土地治愈了她的心病,也给予她力所能及的惊喜。

父亲离开母亲差不多十年了。如今母亲也快奔八十的年纪了。

劫难重生,实在庆贺!随着年纪的增长,经验的增加,在不知不觉间母亲已把自己活成了哲人。回家和她交流,听她的话感觉蛮有意味。她说,人家对侬好,侬要感恩;人家对你不好,侬困一觉要忘记……说到死亡,她淡淡地说:“人,总归要死的。早死晚死罢了,也没啥好难过的……”然后,她把头别向西边——那是父亲坟墓所处的方向。

“生前同命鸟,死后同穴眠”。哈,想想也是挺浪漫的事情。

2021-11-15 8 8 今日普陀 content_174937.html 1 3 走后的时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