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云和湖副刊

正月织事

陈兆燕

半梦半醒间,蓝细连被一阵炮竹声惊醒,原来自己竟靠在老屋的八仙桌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被外甥拉扯着,来到大门口看鞭炮,除夕的爆竹声已响彻田畈,飞向天空的烟花如仙女散花,看得人眼睛发花。这些年城里禁放鞭炮了,乡下的年倒更像过年了。

放过鞭炮,食过隔岁,大家磨磨蹭蹭的,去睡了。除夕嘛,最不用赶紧睡觉的就是除夕了。或许是刚才打了一会盹,细连竟睡不着了。

今晚是除夕,女儿女婿和外甥们都回来过年,一大桌的人,好热闹。食过年夜饭,一家人就聚在客厅里等着春节联欢晚会了。

洗过碗,细连也看了一会联欢会,看了一会,心就开始飘了,这心思在哪,心就飘到哪,蓝细连的心思在老屋那张八仙桌上。

年前她就托人去景宁畲族自治县买了彩色的丝线,思忖着正月里痛痛快快地织几条彩带。时间快,转眼已有十多年没织过彩带了。

翻了几次身,依然没有睡去。闭着眼歇息,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了许多的彩带,飘着飘着,就又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那个叫山寮的山村。

蚕丝线

在一阵“沙沙”声中醒来,刚开始细连还以为是下雨了。此时的她,只有小半在声音里,大半都还在梦里。山村的夜,特别的寂静,而春天的雨,常常在夜里悄然落入小院。

翻了个身,再仔细一听,原来是隔壁蚕房数千条的蚕宝宝在啃食桑叶。那“沙沙”声密密麻麻,急剧生猛,竟能把整屋的人都吵醒。只是蓝细连早已习惯了这汹涌的“沙沙”声,没几秒钟,又跌入了梦里。

此时的蓝细连只有七八岁大,住在浙西南山区一个叫山寮的小畲村里。村里老人告诉她,明朝嘉靖年间,也就是五百多年前吧,蓝氏先祖蓝谨传从福建罗源西兰乡迁徙到了这里,是个地道的老村呢。蓝细连小,不懂这些,她只知道阿娘和大姐每年开春后就接连着忙,挖春笋、铲田地、蓄田水,过了清明就得撒谷种、采茶叶,还得孵下数千条的蚕种。村里人家似乎都一样,再忙再累也不忘撒蚕种。谁不知,这一村老少,一年到头,谁家没个缝缝补补,缺丝少线的,怎么行?当然最勾心的还是得囤几捆蚕丝线,待来年正月织一二条彩带。自用也好,送人也罢,有了这一二条彩带,这一年的大小心事也就了了。

不是吗?织条上眼的彩带,缝在拦腰布上,系在腰间,那可是我们畲家女人的骄傲,我们畲家布妮崽手儿巧不巧,心眼惠不惠?上山下地,田头地角,隔壁丘地的男子,一个斜眼就照见了你腰间的彩带。这女子惠不惠,心里可就落了分。

细连伶俐,七八岁就开始采桑叶,帮着家里喂养蚕宝宝了。细连在家排行老五,是家里最小的布妮崽。姐姐细囡比她大六岁,打小细连就跟着姐姐长大。

山寮村没有成片的桑树林,不像沈村,一种就是两三亩。各家蚕儿啃得凶时,临近的桑树完全来不及长大,一些桑叶才长三五成大就被摘走,没几天就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山寮的女人就会爬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岗去更远的地方采桑叶。细连小,爬着爬着就爬不动了,姐姐就背她。细连在姐姐背上听见姐姐噗嗤噗嗤地喘着粗气。细连问:“姐,你累不累?”姐姐说:“想着明年正月里有丝织彩带,就不累了。”姐姐抹了一把汗。细连从姐姐背上跳下来,跑得像小鹿。

姐姐十一二岁就跟着阿娘织彩带,却是一织就上手,一上手就停不下来。可惜家里买不起更多的线,只能靠着养蚕囤一些丝线织彩带。

姐姐是细连最亲近的人,细连也最想快点长成姐姐那样的布妮崽。不下地的雨天,姐姐就将彩带的一头挂在柱子上,一头牵在腰间,用那把半尺长的织带柄穿上几行线,然后握紧了敲一敲,紧一紧线,那悬着的彩带丝线就嘣嘣作响。看得细连羡慕极了,也想学姐姐的样子织彩带。姐姐用织带柄穿着线,提一提,嘣嘣地紧一紧,眼睛盯着彩带,头也不回,说:“只要你好好养蚕,蚕宝宝吐了很多的丝,明年就教你织带。”

于是,细连就帮着姐姐很卖力地养蚕,时不时地就跑蚕房添桑叶。白白胖胖的蚕宝宝真的吐了很多的丝,结了一个个大大的蚕茧。母女三人欢喜极了,阿娘趁着夜里不忙活,连夜烧水煮蚕茧。

柱子上湿篾条的微光,映照着幽暗的老屋,阿娘用木勺时不时地搅一搅大锅里雪白的蚕茧。姐姐在灶堂烧火,将前些天砍下的柴往灶肚子里塞。欢腾的火苗将姐姐的脸映得通红。细连里屋外屋地跑,时不时招来阿娘一声喜骂。母女三人的心里似乎都已飘着明年正月那条好看的彩带。

夏日的午后,山村的空气里弥漫着满地青草被烘焉的生熟味,村子里充斥着喧闹的知了声。父亲用新竹篾补着他那只用了好多年的簸箕。阿娘坐在门槛上,捏着麦秆条熟练地编着扇子。细连知道明天家里就有新扇子了。

“咚咚咚,咚咚咚……”远处传来了一阵拨浪鼓的声音。细连先是一愣,随即像只兔子奔出了屋外。挑货郎的担子停在村子那棵大樟树脚下,不多久,各家的大人小孩都陆陆续续地钻出门来,聚在了樟树下。那是村子里欢快的时刻。围着货担的村人伸长着脖子,一个接一个地往担子里张望。

货郎大叔是老客,他知道山寮村的女人每年都会买一些染料,将蚕丝线上色了织好看的彩带。阿娘和姐姐一开始也是欢喜的,后来姐姐就有些急起来。姐姐喜欢红色,阿娘喜欢绿色。货郎大叔赶紧出来打圆场,将姐姐一通夸。阿娘顿了顿,依了姐姐,买了青色和红色。

货郎大叔灵泛,即刻利索地拿出巴掌大的小纸块,用竹片挑了一小撮青色的染粉,包好。又挑了一小撮红色的染粉,包好,递给姐姐。

姐姐捏着染粉纸包,像风一样穿过田埂,跳过小石阶,钻进小门,将窗下那两捆蚕丝线取出来。还是端午前后的样子,姐姐就将煮好的蚕茧,缫了丝,二丝合一股地卷了线团,等着的就是这“咚咚”的拨浪鼓声了。

大概在细连六七岁的时候,那年初夏,细连和伙伴们正在村边的水田里捉泥鳅。远远地,他们看见泗洲岭那边下来三个人。更近了,居然是往山寮村这边走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直起身,也不管刚才的那条泥鳅正往泥田里钻,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来客。他们挑着担子,像是一家三口。那男孩也看不出来多大,居然由他妈妈抱着,爸爸在前面挑着担子。

进村了,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细连家的门。细连见了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家。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挑着担子到她家做客。

男孩子是山那边景宁县双坑口人。一双大大的眼睛嵌在雪白的脸上,也不知年龄比细连大,还是比细连小,那个子却显然比细连小。后来阿娘告诉她,男孩是来认亲娘的。畲家人管汉族人叫民家人,数百年来,民家人若有孩子身体不好,一些人家就会找大樟树,找畲家人认亲娘,沾点元气,冲一冲孩子身上的邪气,振振虚弱的身体。村子里也有一些人家被民家人认作亲娘。

很快到了食饭时间,只见那家人掀开大竹篮上面的蓝布,将一碗一碗的饭菜往桌子上端。那是细连那些时候食到最排场的一顿饭。饭桌上,父亲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叫蓝元,孩子父母连声应着好。

食过饭,阿娘从里屋大木箱里取出了一条彩带。那时买不起染料,有些人家都还只织白带,阿娘却拿了一条四色的彩带放进蓝元家的竹篮子里。

阿娘是有心人,从此常常念叨着蓝元,每月的初一、十五,时不时地盛一碗满满的白米饭,铺上鸡蛋,放进竹篓里,爬上数十里的泗洲岭,送给蓝元食。

不知道是阿娘的爱心滋养了蓝元,还是畲家的彩带保佑了蓝元,蓝元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还没两年,长得比细连还高了。

细连等啊等,等到十二岁那年正月,姐姐终于同意教她织彩带了。姐姐说:“你刚上手,笨,先织个五根线的花带吧。”姐姐就带着细连来到那张八仙桌前,将篾板做的织带柄与半根筷子长的织带棍用石块压着,固定在桌子边沿。随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丝线,顺着桌板左右角,绕过织带柄、小竹棍一圈一圈地绕起丝线来。那是彩带的胚子,也是底子。哪根绕白色,哪根绕青色,彩带的底样姐姐早已酿在了肚子里。

“打好了胚子,才能一根一根地上线。”姐姐的眼角溢满了得意。细连坐在姐姐旁边,学着姐姐的样子,跟着姐姐学织带。

姐姐织的彩带一年比一年好看,脸上的红云朵也越聚越多,越来越好看。有时一边织着彩带,一边还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歌:“妹在月下织花带,织进阿妹情和爱,阿哥明天出山去,莫忘阿妹在等待……”

终于有一天,雷家人托媒人送来了彩礼。那个枫叶飘飞的仲秋晌午,一大桌的人围着八仙桌聊着婚事。媒人雷伯笑得特别欢,时不时爆出一串哈哈声。细连不住地给族人添茶。

姐姐嫁给了10里外黄处村的雷家。族里的凤玉、彩莲、秀女、兰花也都嫁给这附近的蓝家、雷家、钟家,畲家人似乎都已习惯了嫁畲家人。

夕阳西下,屋内的说笑声终于渐渐消停。客人们谈定了婚事,站起身,拍了拍打皱的衣衫,打算返程了。阿娘从里屋双手捧着那条福字织带,给媒人带回去回礼。那是正月里刚织的彩带,意味着主人的应允与喜欢。订亲的队伍穿过田埂,走下山道,消失在远方。

夕阳将细连的影子拉得修长,此时的细连已然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细连已有了自己的心事,她要织一条比姐姐织的更好看的彩带。

出嫁

不知翻了几次身,细连还是没有睡着,起来去厕所,打开灯,身边的雷水强,呼噜呼噜地睡得深。真快,嫁到沈村都三十多年了。

刚满19岁那年的清明节,叔叔回山寮祭祖。不成想,叔叔回来还带着另一门心思,他这是想给细连说媒。叔叔在沈村住家多年,畲家人管上门叫住家。山寮有几个惠女子,沈村有几个帅小伙?那可都在叔的肚子里过了好几遍。

细连耳尖,叔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和阿爹阿娘说事时,那些话就钻进了细连的耳朵。细连坐在外屋门槛上一下一下地剁猪草,叔回去时绕过细连,走出屋又回头多看了细连几眼,还喊了一声细连。细连哎地应了一声,没敢抬眼看叔。

小时候,沈村细连也是去过两次的。那年端午,阿娘包了黄棕子让姐妹俩送一些给叔。我们山寮草木青,灰碱好,包的黄粽子味道正。阿娘专门多包了几打让姐妹俩送去。三四十里的路程,姐妹俩走走停停,走得满头大汗。就在快到沈村时,那成片的桑树林,却把姐妹俩馋住了,虽然家里的蚕儿都已结茧,忽见大桑树的惊喜却把姐妹俩乐得咯咯咯地傻笑个不停。还有那大片的稻田,那可是山寮从来没有的。

山寮的田很多在山旮旯里,每年到了插秧和割禾的时候,畲家人就要一大早起床烧饭,把米饭和咸菜装竹筒里,带山上去食午饭。傍晚收工,又得挑很沉的稻谷下山。

姐姐能干活,上山下地干起活来,干一手像一手。记得当年姐姐待出嫁时,阿爹心里不舍,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起床下山,到县城铁铺打了谷耙,又亲手给大姐织了蓑衣,削了刀鞘,给姐姐当嫁妆。山里人实在,没想着嫁人要有金银财宝,只想着嫁过去上山下地不徒手,手里有个伴。

姐姐出嫁后,家里的一些活就落到了细连身上。细连身子纤细,挑着谷子下山,脚软得跳不过水沟,急得只想哭。

21岁那年,细连嫁给了沈村的雷水强。因为沈村有大桑树,有成片的稻田。每年可以多织好几条彩带。

出嫁时,细连织的一条比姐姐当年那条还漂亮的十三带,正绑在大花被上。畲家人喜热闹,但凡村里有人家婚嫁,大家都过来帮忙,都过来帮衬着绑嫁妆。畲家人绑嫁妆,尤其是绑大花被用的都是自己织的彩带。细连手巧,从小姐姐就教她,十三带是娘根带,织会了十三带就不会有织不了的带。那条十三带上织着好多好多的字符,织着细连好多好多的心思,那条彩带好看极了。

那床绑着十三带的被子在行郎的担子上晃啊晃,从山家晃到沈村,晃了三四十里地,足足风光了三四十里地。

琐碎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窗外已发白。也不知刚才是睡去了,还是没睡去,看了看时间,却还很早。大年初一的早晨安静得像子夜,一副完全没睡醒的样子。

细连拿出手机,翻了翻微信。细连没文化,前两年,女儿却硬是教她学会了看微信。细连看见蓝元在微信里给她发了放鞭炮的图片,微信头像里,蓝元虽已头发花白,却显得很年轻气。小时那么羸弱的一个男孩,如今快七十了,依然硬朗得很。但凡家里有点事,蓝元也都在场,那年结婚,他和嫂子还送了一床大花被,已然自己人了。细连心里柔柔的、软软的,这不,大家又都老了一岁呢。

细连又翻到了外甥女的微信。是一连串的鞭炮和拥抱,还有很多的祝福照片,喜得细连在心里呵呵地笑。

二十几天前吧,也就是腊月初几的样子。细连正搅拌着那一大盆糠饭,准备去喂门口那三只咕咕叫的公鸡。手机忽然哇哇地响起,是外甥女打来的电话。

细连亲姐姐,外甥女也特别亲细连。外甥女打电话来,那是心里想姨了。说着说着,便想姨给她织条彩带。前几天做了条新拦腰,这几年村里几乎没人织彩带,家里已没彩带缝系带了。

外甥女像姐姐,上山下地干起活来,都是一把好手。只是外甥女命苦,31岁那年上山砍柴,一只手不小心被毒蛇咬伤,截了肢,从此再没织过彩带。姐姐年过七十,一双老花眼穿线都难,想必也是有些年没织过彩带了吧。

细连挂了电话,喂过鸡,呆呆地站在门楣下,心里便像多了一桩心事。过了些天便托人去买了彩色的丝线。

正月是我们这一带畲家女人织彩带的月份。趁着正月,我要给外甥女多织几条彩带。哎,我们畲家女人怎么就没彩带缝系带了呢?

细连索性起了床,猫着身来到了老屋。灯一开,织带柄、织带棍、五彩线、老竹椅和老花镜,一样不少。细连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快步上前,一个人拉拉扯扯地忙开了。原以为这么多年不见,它们都不认得她来,一来二回,竟然都还认得,几个来回下来又都熟上了。

细连满心欢喜。

织着织着,细连又想起了外甥女,外甥女孤手,织不了,这回织起来让她用个够,用个爽。还有水强的侄女,她结婚时送了一条彩带给她,居然喜欢得不得了,这回织了也多送几条给她。还有,如果今年蓝元来了,这畲家彩带,我得让他多带几条回去。这彩带吉祥,他也可以送送家里人,让彩带像当年保佑他一样保佑他的家里人。

细连坐在老屋那张老竹椅上,一边织着彩带,一边在心里思忖着。

本版图片由张锦红、徐丽芳、盛顶立提供

2025-07-18 15 15 今日云和 content_564388.html 1 3 正月织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