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燕
屋外飘着鹅毛大雪。阿公站在镜子前拉了拉青色畲族外套，挺了挺胸。没错，立领领边和前襟都镶着花边，花边的图案正是畲族人特有的字符图案。这件畲族外套是学校专门发给老师上课穿的，是一件名副其实的校服。阿公的嘴角上扬，露出白白的牙齿，满脸得意的笑容。
阿公又整了整那顶专门搭配的青色绒帽，帽子下的那张脸已生了不少皱纹。想想也是，毕竟是70多岁的人了，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老。他到学校上畲族课已经一年多了，那些学生和家长都称他蓝老师。一些家长和学生私下里还亲切地喊他阿公、师公。“我老蓝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呢。”阿公在心里咯咯地笑。
今天是星期三，又到了上课的时间。阿公看了看表，背起那个黑色的大书包，向屋外走去。
雪下的真大呀，从坪垟岗村到雾溪村，雾溪村到后山村，后山村到崇头镇，一路上一会儿水，一会儿冰，一会儿雪，电瓶车根本没法骑，不得不时地下车拉上一段路。50多里的路，骑了两小时。幸好今天出门早，到学校还可以缓口气。骑骑停停，手心热得出汗，脚却被冻麻木了。一些路段滑，几次差点摔倒，幸好老骨头还硬朗，没有被摔坏。
上课的铃声响起。一个星期没听见这铃声，心里都有一些想念了。走进教室，孩子们早已坐得端端正正。虽然今天天气冷，可孩子们还是把畲族校服穿得整整齐齐，或许是里面穿了棉袄，一个个鼓鼓囊囊的，阿公不禁在心里咯咯地笑。
“阿公，今天是用以前发的书学畲客话，还是用阿公自己编的练习纸？”
“你们是喜欢以前发的书，还是喜欢阿公编的练习纸？”阿公乐呵呵地问孩子们。
“我们喜欢阿公发的练习纸，阿公的字写得好看，阿公编的练习纸好记。”
“好啊，那么我们今天就用阿公编的练习纸学畲客话。”阿公又在心里咯咯地笑。
阿公在这个学校教孩子们说畲客话一年多了，这些姓蓝的、姓雷的、姓钟的畲族孩子们，阿公看着特别亲切，感觉就像自己的小孙子、小孙女。
这是2017年冬天的一个上午。这个学校叫崇头镇中心小学，阿公的名字叫蓝观海。
那两年，借着中央传承发扬民族文化的东风，崇头镇中心小学专门组建了一个民族班，30多个孩子。特意请了阿公当民族班的文化课老师，教孩子们学习畲族语言、畲族山歌、畲族舞蹈、畲族民间体育，还给老师和学生们定制了畲族校服。
学校领导专门找到阿公家，请阿公当民族文化老师。国家解放后，全国各地大力推广普通话，再后来，就是一波一波的乡下人都往城里赶，住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到了城里都跟着城里人说普通话，说当地的土话，说畲族话的人自然就越来越少。一代、两代、三代，一些畲族人家的孩子都不会说畲客话了。这事让阿公急得睡不着觉。
其实在畲族人心里，还是很愿意自己的后代都能说畲客话的。畲客话是千百年来老祖宗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听着就觉得亲切，觉得是自家人。11年前，附近的雾溪小学也请阿公到学校教过两年畲客话，当时也是一个30多位孩子的畲族班。孩子们学得可认真了，一个个回家后都能和家长们一板一眼地说着畲客话，家长们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
雾溪乡是畲族乡，因去城里的人越来越多，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学校的孩子也越来越少。再后来，学校并到了20里外的城西小学，雾溪乡小学就不在了。
阿公记得清楚，那是合并前的最后几天。阳历六月的乡下并没有太热，太阳照着校园外那一棵棵茂密的大树，树荫下时不时吹来一阵阵山风，叫人觉得舒服。乡下的风就是比城里的风凉快。阿公上完最后一节课走出教室，依然穿着那件藏青色的畲族衣服，还特别系了一条畲族大腰带，看起来畲族风范十足。
一些家长已经知道学校要合并的事了，便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阿公。阿公一出来，阿娘阿爹们就都围了上去。大家拉着阿公的手，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畲客话，心里都十分舍不得阿公。一个阿娘说着说着还抹起眼泪来。阿公没有说什么，心里酸酸的、痛痛的，比谁都难过。
转眼11年过去了，阿公没想到还会有学校找他去上民族文化课，阿公满口答应。
和雾溪乡的孩子一样，崇头的孩子们也学得特别认真，畲客人家的孩子学畲客话就是有灵性，学得就是快，音发得就是准，山歌也唱得特别好听。别说今天是下雪了，就是下铁，我也要赶过来。阿公在心里咯咯地笑。
这节课阿公教大家说畲族话，还教大家唱山歌。阿公把山歌写在黑板上。然后转身，指着黑板，念道：“不，不念不，念唔……大家跟我念，唔！”
阿公告诉孩子们，“今年镇里要开迎新晚会，我们民族班要出一个节目，就表演这个说唱山歌了。你们一定要好好表现，让大家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孩子们开心地笑，学得更认真了。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没过几天，就迎来了镇里组织的大型迎新晚会。孩子们穿着民族服装，戴着畲族头饰，化着红红的妆，一个个精神抖擞。
那天晚上天气特别冷，还下着小雪，阿公早早地吃过晚饭，来到学校，带着孩子们来到镇里的大礼堂。
第三个节目就是孩子们的畲歌说唱。阿公没想到孩子们这次演出表现得这么出色，刚唱完，台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个节目居然还得了大奖。孩子们开心极了，围着阿公高兴地叫着“阿公，阿公”。
阿公脸上笑着，眼里却差点流下泪来。因为下学期学校畲族文化课就要取消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带领孩子们说畲客话、唱畲族山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