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安

在海岛的农户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叫做“春争日，夏争时”。“春争日”，意思是春天农事甚为重要，一日也不能耽误，“一年之计在于春”嘛。“夏争时”，就是说在夏天要争分夺秒争时间收割早稻，并且一定要赶在立秋前插下晚稻秧苗，不然就会影响秋季后的收成。因此，每年七、八月尽管烈日炎炎，生产队男女社员都得抓紧时间抢收早稻，抢种晚稻，农户们习惯地称之为“双抢”。

绵绵春雨中 ，开启春耕生产

1962年3月至1965年8月，我亲身经历过四年繁忙且艰辛的“双抢”劳动。1962年3月份，初三上学期我没去学校报到，辍学回家参加了生产队农业劳动。没多久迎来了春耕生产。“春争日”，春耕生产非常地忙碌，绝对不可错过农时。春雨绵绵之中，男女社员穿着蓑衣或雨衣，戴着凉帽篷（斗笠），整日在田头奋战。生产小队里会耕田的老把式，手持竹竿吆喝着赶着老黄牛耕田、耙田，女社员拔早稻秧苗，全队的男社员和会种田的女社员都卷起裤管下到水稻田里插种早稻秧，真可谓夜以继日。俗话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农民群众牢记几千年来前辈积累起来的经验，丝毫不敢违拗。用了十多天时间，生产队的水稻田都插上了绿莹莹的早稻秧苗。热闹的春耕生产，如一台戏紧锣密鼓演完就落下了帷幕。

经过一段时间的田间管理，耘田、施肥、灌溉，在农户们的辛劳与祈盼中，早稻逐渐生长、扬花、抽穗、成熟……

七月的下旬，骄阳似火。六横岛上广阔的田野上是一片成熟的早稻谷，一阵阵风儿吹拂，翻滚起一层层金黄色的波涛。1962年，早稻谷长势喜人，生产队的男女社员脸上挂满笑靥，迎接开镰收割日子的到来。

七月骄阳，穿着长裤长袖下田

繁忙而辛苦的“双抢”开始了。我第一年就以生产队一名正式社员参加“双抢”劳动。天刚蒙蒙亮，我穿上一件厚实且陈旧的卡其上衣，一条打着补丁的长裤，头戴草帽，手持镰刀，可谓全副武装。这是祖母为我武装的。我有点疑惑不解，问祖母：“这么热的天气，怎么要我穿介厚实的长裤、长袖？”祖母笑了笑说：“能防晒，能吸汗。”说完还叮嘱我，别把袖子卷起来。

火盆似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生产小队凡有劳动能力的男女社员都集合在村口的晒谷场上，听着生产队长开镰前动员讲话。队长站在仓库门口的石凳上，赤着脚，两只裤管卷得左高右低，先是狠狠地吸了口大红鹰香烟，接着从鼻孔中冲出两股长长的烟雾来。队长如注射了兴奋剂，亮起嗓门，只讲了三五句话，但铿锵有力，突出了“双抢”，就是要求全体社员齐心协力，抢时间收割早稻，抢时间种下晚稻。然后，分配劳动任务：“今天，全力以赴收割早稻……”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一列长长的收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村外的稻田走去。四个男社员光着脚板，抬着两台脚踏打稻机，紧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割稻队伍一字排开，每人割六株

社员们来到田头，割稻的人员一横队排开，每人割六株，大家鼓足了干劲，躬着腰，挥舞着铮亮的镰刀，响起一片“嚓、嚓、嚓”的割稻声。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金色的稻禾被割倒一大片，一行行整齐地摆放在稻根上。跟在割稻社员后面的是两台脚踏打稻机，每台打稻机由四个男劳力掌控。打稻机被踩得不停地转动着，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犹如一首丰收乐曲，在田野回荡……

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向着天空的中央上升，光的热量随之在不断地增强。那年，我才十七。我不敢示弱，弯着腰，两只脚与小腿陷在烂泥中，浑身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和泥浆，上身厚厚的卡其衣裳湿透了，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裤子湿透了，连系的皮带也湿的。脸腮颊挂满了汗珠子，像雨点般地直往下滴。我已觉得手脚酸痛。时间好不容易到了中午，队长下令，女社员两人抬一箩，男社员每人挑一担，将打下的湿谷送到村口晒谷场，然后，回家吃中饭。我也挑了一担湿谷，很沉，约有100公斤，从未挑过介重的担子，我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烂泥水稻田挑到田埂上。这样挑一段路，歇歇脚，再挑，终于挑进了晒谷场。晒谷的几位婶婶看到我这副模样，婉惜地说：“十六七岁的人，正是读书的时候，这么轻年纪就参加农业劳动，多可惜啊！”说得我心里酸溜溜的。

我迈进家门看到祖母早已把中饭准备好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小碗番薯干饭，来到晒谷场旁边的一棵大沙朴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等待队长分配劳动任务。队长披着补丁衣衫，口中还在咀嚼着饭粒，大伙围着沙朴树站在树阴下听队长分配任务。下午主要任务还是割稻、打稻，分配我跟着村里的阿定叔（堂叔）去耕田。

咸涩的汗水流入眼眶，睁不开眼

中午，烈日当空，真是“赤日炎炎似火烧”。堂叔叫我背上犁，牵着老黄牛，他背着耙，我光着脚，一齐向村外走去。我的脚踩在路面上感到发烫，老黄牛热得张着口，呼呼响，时而，老黄牛不听使唤，欲要走向河塘去洗澡呢。到了刚收完早稻后的空田上，堂叔将犁装好，开始耕田。堂叔耕了一支烟时间的田，将犁把交给我。在春耕生产时，我基本上已学会了耕田，于是，我接过犁把，熟练地耕起田来。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田水滚烫。没耕多少时间，我就珠汗滚滚，额头上咸涩的汗水流入眼眶里，眼睛被咸得睁不开。我不时地用两只袖管左抹一下，右抹一下地擦着汗。这么厚实的卡其衣服不时地湿了干，干了湿，留下一块块灰白的汗斑；用手在耳窝、下巴等处一抹，竟是细沙似的一层盐沫。我吆喝着驱赶老黄牛，犁头上不断地翻腾着泥巴，一个中午耕了一大片水稻田。

晌午时分，由于“双抢”时间金贵，队里派人从峧头街的包子店里买来了面包、大饼、糖糕之类的点心，分给参加双抢的社员，作为“点心饭”（下午2点半左右，六横岛的农户要吃点心或饭，称为点心饭，进而，下午农活可以干得晚些收工）。堂叔与我坐在河岸上的乌桕树下，边吃边歇，我感觉乏力，只吃了个面包，仰面望着蓝天，躺在河岸的草堆上，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朦胧月光中，拖着疲惫身子收工

随着太阳渐渐西沉，空气也就慢慢变得凉爽一点，不过，依然不能驱散全身的燥热，不能吹干湿透全身的汗水。我再次振作精神，提高嗓门，赶着老黄牛，将这块水稻田耕完。直到晚上七点多钟，队长宣布歇工，堂叔要我牵着老黄牛，乘着朦胧的月光，疲惫地向着村庄走去。

我脱下溅满泥浆并被汗水渗透了的“劳动”服装，在井边冲洗着身子，觉得凉爽了许多，便回家吃晚饭。这时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传来了碗筷声，飘来了酒香……祖母坐在我的身边，为我打着扇子，扇风、驱赶蚊子，还心疼地抚摸着我磨得红肿的肩膀。我很快吃完晚饭，来到村口晒谷场，给社员记工分。晒谷场上亮起了大灯泡，把晒谷场照得通亮通亮。一些男社员陆陆续续地来到晒场上纳凉、聊天。队长披着灰色的衬衫，嘴叼着一支香烟，手摇大蒲扇，来到我面前说：“今天，男女社员都记一工半工分，新参加‘双抢’的人员别漏下。”接着，转身向大伙说：“明天早晨4点钟拔晚稻秧。”我记完工分，交给队长过目，没错误，便回家睡觉。明天得早起，拔晚稻秧苗。

凌晨4点，拿着小板凳去拔秧

凌晨4点钟，我被祖母连唤带推从熟睡中吵醒。我用手狠狠地揉搓着睡眼惺忪的脸，努力地驱赶瞌睡，匆匆忙忙洗漱之后，拿起小板凳，跟着父母亲跌跌撞撞来到村口秧田，开始拔秧。拔稻秧也是有讲究的，一株株秧苗的根要洗得干净、整齐，插种秧苗时，一丛丛分苗就方便，也不会出现浮秧现象。人多好劳力。没多少时间，秧田里的秧苗被拔掉了一大半。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一会儿东方泛起一片红霞，一会儿圆圆的红太阳升起来了。

队长真会利用时间，亮起嗓门在秧田里分配一天的劳动任务，男社员及部分会种田的妇女种田；劳动力稍弱的和怀孕的妇女继续拔秧或者晒谷；年纪稍大的阿富伯负责送秧，将拔好的秧苗及时送到插种的稻田。队长分配我仍与阿定叔提早吃好早饭，去耙田，然后插秧的社员一到田头就可以插秧。队长把农活安排得有条不紊，环环相扣。

早上，社员们遵照队长分配的任务各就各位，我与堂叔很快将田耙匀、耙好，并且帮阿富伯一个一个地如抛手榴弹似的抛好秧苗。插种晚稻秧开始了，每人插种六株，既要插得匀，又要插得齐，还要插得快。由于，早晨比较凉爽，又是精力充沛，再加上大家各不示弱，插秧的速度很快，我直起腰板一看，已插种了十多米。有位婶婶提出要与旁边的一位男社员比赛种田，这时，田间的气氛再次升腾起来……

烈日下躬着腰插秧，如驮着火盆

夏日中午的太阳燃成了一团白火。它几乎“烤熟”了地里的谷子，“烧开”了田里的水。农田弥漫着难当的酷热，四周的热浪一阵一阵地扑来，插秧的田里的泥水也有些烫人，躬着腰插着秧，背如驮着火盆，面如对着蒸笼。身在田里，起初还有几分痛苦不堪的感觉，很快，就在累得麻木的劳作中适应了恶劣天气的折磨。看到送秧的阿富伯打着赤膊，人晒得黝黑油亮，似乎雨水落在身上，马上会滚下来，沾不上一点湿。插秧的婶婶说他似穿着一件棕色的不会破的衣服。阿富伯笑呵呵地打趣说，每年夏天不用洗衣服，还能省一件衬衣的布票及钞票呢。

午后，秧田里的水被灼热的阳光灸烤得滚烫。我以为拔秧是件轻松的农活，殊不知拔秧的几个女人同样受罪。那时，秧田里升腾起团团热气，坐在秧田里拔秧，就像置身在蒸笼里，汗水直流。“双抢”无论是干那种农活都是辛苦的。让人真正体会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滋味。

等到暮色渐起，我们拼命地插着秧苗，汗水不停地流淌，眼前展现的是一行行整齐绿色的秧苗。成群的蚊子又开始肆虐起来，聚集在人身周围，隔着裹着汗水紧贴身体的衣服，突然之间发动猛烈的攻击。忙碌的双手沾满了污泥，不能发挥任何抵抗作用，于是，全身只能无奈地饱受叮咬，那种又痛又痒的感觉真正是苦不堪言，这样一种煎熬要持续到晚上七八点钟，直至歇工。

“双抢”需要忙碌20来天，成熟的早稻谷全部收割下来，晒燥，入库；全部把水稻田，插上晚稻秧苗，这才可宣布这一年的“双抢”结束。

刚步入青年时期的我，参加了四年农业劳动，也亲身经历了4年的“双抢”。正是经历了这段生活的磨练，使我在之后几十年的人生里，再遇到任何劳心劳力之事，都觉得虽苦犹甜、虽累犹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