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植
我用笔勾勒过爱情,描写过山川,写过太多太多的文章,每逢拿起笔想记录下我的母亲,泪水总是能模糊了半天。
时光拉扯,孩子在长大,她在变老,明明六十岁不到,微卷的头发里却再也藏不住满目的苍白。孩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要翻倍,那年的母亲是多么的时髦,多么的光彩靓丽,普陀山客运站让她的青春不留遗憾,但却她总是习惯性地抢在我前面把生活的苦难默默吞下,活成了现在的老态龙钟。
母亲的人生分为两段,一段为离婚前,一段为离婚后。从小娇生惯养的她是父母家里最小的女儿,出嫁前有能干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任凭她欺负,任凭她无理取闹。结婚后,十指不沾阳光水,家务有父亲,偶尔心血来潮“秀”一下厨艺,也总能把糖和盐都搞错,要么是红烧肉烧焦,要么是烧的汤比可乐还甜里面还有醋的酸味。那年的她是我心里的“魔鬼”,伴随着大红灯笼高高挂的考试成绩单,便无情的给“天真可爱”的我来一套祖传的“七匹狼”套餐,不发挥到满楼听到凄厉的哭声决不罢休。
对一个女人影响最大的,无非是心上人的出轨,换来无休止的争吵。离婚后,母亲似变了个人似的,总是郁郁寡欢,默默啜泣,而那年的我也让她不省心,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被老师多次告状。六年级的儿童节,她烧了满满的一桌菜,一脸伤痕刚打完架的我夹起一口,便抱怨:“真难吃。”也许是常年累计的积怨让母亲在那天瞬间爆发,她猛地把筷子甩在了墙上怒吼道:“难吃?你去找你老子去,他烧得好吃,看他管不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你就跟你老子一样从小惹祸,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母亲骂完,只留我怔怔地留在原地,怯弱地说:“他们说爸爸不要我了,我是没爹管的孩子,这是真的吗?”母亲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懊悔与不甘在脸上涌现,那是童年的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母亲抱着我哭,“孩子,我对不起你。”那股泪水全是咸涩的味道,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懊悔。二十多年后再次回想这事,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所谓的童言无忌不过就是,孩子不理解母亲隐藏起来的苦难说了混蛋话,孩子说过便忘,而母亲却依然还要背负着苦难继续前行。
在宁波求学时,母亲在东港买了房,一边还房贷,一边在家给普陀山的旅行团缝帽子补贴家用。缝帽子的针特别粗,母亲常常一不小心就扎得满手疮痍,看着令人心痛,可那又能怎么办呢,孩子读书要钱,房贷要钱,娇生惯养的双手支撑不了这个家,她也只能用粗糙的双手告诉这个世界:“没事,我还能继续。”直到新房交钥匙的那几天,我从宁波回来给了她六百块钱,她满脸担忧地问我:“你哪来的钱?是不是问同学借的?还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我们家就算再苦,再累也不能去偷去抢啊,我的儿。”少年的我,学着她蛮不在乎地说道:“谁去偷?谁去抢了,你儿子在学校旁边找了份兼职,送外卖可厉害了,规定半小时内要送到,你儿子总是能提前送达,还有你儿子现在骑电动车可溜了,像天一广场、药行街那种人流量大的地方,我电车还能来个急速飘移哩,不信我示范给你看,还有你可不许给导游团织帽子了,看看你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哪有半点外卖小王子母亲的样子。”那天母亲耐心地听着我讲了半天送外卖的趣事,只是讲得兴奋的我没发现,滴在地上的泪痕深了许多,她脸上的愁容厚了几分,以及回去路上包里多了的一千块钱。
工作后,一切都在好转。从小热爱文学的我,也如愿在13年进了作协,文章每次发表,母亲总要得瑟一下,拿着报纸到处“炫耀”,就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儿子会写诗会写散文会写文史还获奖。每次有新的文章发表,她总是能在我变化多端的笔名下找出我的文章,然后在我面前“得瑟”的说:“你是我生的,你写的每一个字我都能读出你成长的轨迹。”我一直不明白她怎么找得到我的笔名并准确说出文中的意思,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发现,为了和我有话题聊,每次我写完文章,只有初中毕业的她,就翻开厚厚的字典,一个字一个字查阅我文字想表达的意思,遇到生僻字,还学会了百度,硬生生在50多岁,还努力提高自己对文学的“追求”。当问她喜欢那些作家写的文章时,她总能把鲁迅几篇代表作的题目搞错,也总能把儿子的文章倒背如流。
27岁后,我有了买房的打算,我和母亲四处看房,我铁了心要买在临城,还一定要有个书房,母亲却劝我想要书房就买城北,在临城买套二居室就够了。因为买房,我和母亲拉扯了五年,这五年来她心疼我双休日白天教书,晚上伏案写作的苦日子,她能做的只是热腾的饭菜,满脸的关心,而我回报给她的除了一身的疲倦,便只剩下和她为了买房无休止的争吵。当我凑够钱,看中理想的房子跟她汇报的那天,她默默地拿出半生的积蓄:“儿子,我这里还有点,拿去咱首付多付一点,这样你还贷压力轻。”在我还惊奇她哪来这么多钱时,她骄傲地说道:“我儿子这么优秀,早在读书的时候就能帮妈妈排忧解难了,我以后年纪大了,医疗费不用愁,并且肯定给我养成白白胖胖的老太太哩。”
离婚后,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我长大,帮我遮风挡雨。工作后,我早已有能力直面生活的残酷,独自面对人情冷暖,但母亲总是像小时候那样,不管我接不接受,也不管帮得上帮不上,总是习惯性地挡在我面前,告诉我:“孩子别怕,有妈在。”对于父亲来说,我是他的亲人与否,取决于我有没有能力为他浪荡后的后半生所买单。而对于母亲来说,惹事的坏孩子与她口中令她骄傲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她用尽一生想要照顾的人。那刻我心中似有股酸楚想要强涌出来,成年人的理智让我拼命把它强压下去,看着那端早已满是泪水,却又满脸骄傲,到处“炫耀”,四处打电话告诉亲戚儿子出息了的母亲。
对于儿子来说,也许她并不温柔,也不讲理。那是因为她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见我所见过的世界,更没有机会去体验我有幸体验的人生。
这些年来她的唠叨,她的一惊一乍,她用她的肩膀垫着我高飞,拉着我一路成长,让我成为她的骄傲,成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哪有什么苦尽甘来,只有不停地默默付出,不停地负重前行。
我提笔想写尽母亲这些年的故事,最后泪流满面,纸张上写满了两个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