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四版

嬷嬷的螺酱

□唐伟

凶猛的太平洋,裹挟着惊涛骇浪,席卷奔来。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宽广、浑厚的臂膀,毫不迟疑地升起、展开,勇敢地冲向咆哮嘶吼的狂风暴雨,将3.2万公里的海岸线轻柔地拥抱入怀。

温暖的大陆架无私地将身躯沉入冰冷浑浊的水中,在幽深的海床上,傲然挺立着,默默地托起了两千多座形形色色的岛屿。蜿蜒绵长的大河,承载着母亲的乳汁,源源不断地向东流淌,四面八方播撒雨露甘霖,滋养着、润泽着生生不息的万物,亲吻着、抚慰着散落汪洋的游子。

从古至今,在这里,质朴的舟山人,世世代代靠海吃海,过着打渔晒网、捉虾拣螺的桃源生活。

远离大陆的海岛,一年四季冰雪罕见,在没有电的年代里,捕上来的鱼虾蟹螺不能长久保留天然滋味。海边的人家往往会把鱼虾晒干水分以后,放家中阴凉处存放。对于活蹦乱跳的螃蟹和海螺,多会在洗净以后,用海水晒的盐腌渍起来,最大程度保留原始的鲜美,成为顶下饭的蟹糊和螺酱,是舟山人到老都难以忘却的舌尖印象。

相比制作蟹糊的原料,用来做螺酱的海螺更加易得。举凡潮水来去的礁岩上、浅海底,这种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丑的小精灵并不少见。洗干净后,白水汆熟,牙签挑出,入口一抿,鲜甜带辣,在舟山便唤作辣螺。新鲜的辣螺很难不叫人食指大动,而腌渍后的螺酱,更是咸鲜辣甜俱合,食之垂涎三尺、意犹未尽。

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舟山人一样,我的嬷嬷打小便喜欢吃辣螺,特别是辣螺做成的螺酱。无论是早起吸溜鸡蛋醪糟面,中午啃个杂粮馒头,还是在一天的体力活以后,呼哧呼哧地来一海碗地瓜粥,说是日啖三百颗也不为过。嬷嬷不仅好吃,而且会做。挎起篾篮子,在海边随便寻摸个地儿,一袋烟的工夫就能装上一堆。榔头一颗一颗敲碎外壳,清水沥净,光用盐腌上几天就能大快朵颐。更别提现在黄酒和白糖一道加持过的螺酱,体验当然更加不同凡响,绵软有嚼头,唇齿长留鲜。

螺酱陪伴着我们,直到2002年,嬷嬷远嫁去了台湾岛。

嬷嬷只上过三年小学,会歪歪扭扭得画自己的名字,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倒丝毫也不怵。一个人坐长途车到宁波,转机至香港,再换乘华航,飞过千山和万水,抵达海峡的另一边。又从桃园机场经台北、下宜兰,才到了花莲,和眷村里的一位老先生喜结连理,成了标准的大陆新娘。

台湾岛四面围海,花莲县更是以海为家、依海而兴。饮食习惯和浙东、福建等地,大抵相近。除了鲷鱼、虱目鱼、乌鱼等深水海味,梭子蟹、基围虾、养殖黄鱼、带鱼、蛤蜊之类的渔获物,也常常吃,只是不比江海交汇的大陆沿海,肉质上要稍稍偏硬点,没有那么软嫩。

眷村的生活市井且简单,家长里短,烟火缭绕,一如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砖头砌墙的白口铁皮屋,在雨天,吧嗒吧嗒,混居着岛上的阿美族、高山族和从五湖四海迁徙来的各省同胞,还有川香牛肉面、上海小笼包、江浙的白斩、西北的面食以及油条、豆浆、白粥……来自心底的各种记忆。

老先生本也是舟山出身人士,弱冠之年被带至这东南一隅,再也不曾踏上乡土半步。闲赋在家后,靠着养老金过活,也没其他嗜好,就喜欢研究个舟山的吃食,但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平日里三餐总觉得甜鲜有余而咸香不足。老先生长期腿脚不便,一直膝下无子,待嬷嬷相敬如宾。嬷嬷自然投桃报李,将生活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想方设法烧制舟山风味。然彼时,两岸并未实现三通,要想将邮包从内陆寄往台湾岛,十分麻烦不说,还耗时靡费。嬷嬷刚去时准备的舟山海鲜干货连自己吃带送老先生的亲友,不多时日就消耗殆尽,只好在花莲县找找原料。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在当地海边的礁石上,找到了无人理睬的辣螺。岛上人不识此物之美,任凭攀附岩石、自生自灭,只取名叫岩螺。

有了原料,那就好办多了。嬷嬷隔几天,就去花莲的小海湾里寻摸一番。每每等到晚霞漫天,带上铲子,趁着退潮,浪小水缓,装上半桶。把辣螺洗干净后,先上锅蒸上两盘,分出来更多的,撒上适量的盐腌渍起来,做成螺酱留着一年四季慢慢享用。别看辣螺肉个儿虽小,滋味可半点不少,老先生一口一个,主要负责吃,边吃还边咂摸嘴儿,津津有味。嬷嬷对面而坐,左手以虎口之力牢牢把住螺身,右手再用大拇指和食指催动牙签,沿着螺口,避开口盖,扎入螺底,借手腕使个巧劲儿,还未等眨眼,完完整整的螺肉就呈现在眼前了。不到半顿饭,嬷嬷就能挑出一碟螺肉来,乐此不疲。

新鲜的辣螺肉满足了老先生的口腹之欲,而螺酱则更是让两夫妻百感欣慰。每天的早饭,老两口必定是要就着螺酱下咽。无论是村里的扁食、肠粉、拌面还是自己煮的稀饭、蒸的包子,晶莹透亮的腌螺肉成为了餐桌上终身的金马奖主角。一入嘴,咸鲜的感觉骤然而至,恰如海啸的铺天盖地,肆意涌入味蕾。紧接着,当牙齿咬破绵软的外层螺肉,接触精致的螺肉心,一股不经意的鲜甜就会悄然出现,徘徊于口腔,撩拨着呼吸,让人满口生津,回味无穷。

“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鲜美的螺酱,陪伴着嬷嬷和老先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而剩下的螺壳,依旧尘归尘、土归土,回归大地和海洋……

2008年的盛夏,四年轮回的奥运会在北京鸟巢体育馆开幕了。身处台湾岛东部的这对夫妻,天天一眨不眨地,守在家里的电视机前,生怕遗漏掉所有中国人的精彩瞬间。而等到4个月以后的冬天,让嬷嬷和老先生更激动的消息传来了,多少人期盼甚久的海峡两岸海运直航、空运直航、直接通邮的三通新时代开始了。夫妻俩一看到两岸三通的新闻,就盘算着什么时候回大陆省亲。只不过顾忌着老先生的身体,出远门实在是不方便,不得不反复拖延、取消行程。好在人暂时回不去,但是家乡的味道却可以非常方便地邮寄。三刨鳓鱼、黄鱼鲞、风鳗、淡菜、虾干,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螺酱,几乎也可以算是一个完整的舟山海鲜大礼包,寄托着大陆亲友沉甸甸的念想和牵挂,从舟山奔赴宁波,从宁波直飞桃园,最终来到了花莲的眷村。这些来自海峡另一头的心意,除了留给老先生的几瓶螺酱和一尾三刨鳓鱼,其他的,被嬷嬷慷慨地送给了邻居和亲友。于是,打那以后,往来浙江舟山和台湾花莲的邮递愈发频繁起来,年龄渐长的嬷嬷也只是偶尔冒着跌倒的风险去锋利的礁石边捡拾辣螺,老两口就待着身子骨硬朗点的时候,早点回大陆寻根。

2020年年初,全球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爆发,两岸三地未能幸免,深受其害。两岸三通不得不再次被停止,宁波直飞桃园的邮路被迫关闭,舟山到花莲的直接通路又被停摆。而我亲爱的嬷嬷在这期间,并未无所事事。在姑丈的鼓励下,她不但入了台湾籍,还加入了中国国民党,作为在台大陆新娘的一份子,自告奋勇,开始了为两岸和平与民族团圆奔走呼喊。

直到现在。我的嬷嬷和姑丈仍然居住在花莲县的眷村里,没有回到大陆。嬷嬷还是要时不时地去海边拾点辣螺,细细敲碎斑驳坚硬的外壳,做成一瓶一瓶的腌螺酱。不仅给自己吃,也给亲友和左邻右舍。姑丈虽然嘴上叽里咕噜,埋怨嬷嬷一大把年纪不顾身体,但也拗不过她的坚持,知道嬷嬷全是为了他,所以每次吃螺酱,也是一颗一颗细嚼慢咽,不会囫囵吞枣。老两口紧邻而坐,你盛我一匙,我给你一筷,细细品尝,咸鲜入喉,相视而笑。

太平洋的海风,偶尔吹来丝丝寒意。辣螺酱的气息,总是满屋袅袅飘溢。敞开窗门,家家户户,点点星火,淡淡炊烟,起舞升腾,欢快地飞向火热的怀抱……

2023-06-28 8 8 今日普陀 content_367365.html 1 3 嬷嬷的螺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