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燕
从师
当北山佛儿岩上最后一柱冰化尽,大地就真正苏醒了。山脉的筋骨咧咧地舒展开来,伏地上的、藏枝桠里的、躲岩石缝的,那些嫩黄的、浅绿的、水粉的芽儿们,全不思人间的忧患,不管不顾地往外挤。牵扯着,撩动着,村子里就再也没有闲着的人了。
阿娘早已准备好了烤番薯和煮鸡蛋,用藏青布包着,放在大方桌的中央。隐约可见的还有门后的一袋粮谷。阿娘仍在灶台前忙碌着,将一勺一勺的水往大锅里倒。幽暗的豆灯下是阿娘那双微肿的眼睛,她或许三更不到就起床了,或许整夜未眠。今天对于他们家是个特殊的日子,她的崽儿就要离家去50里以外的苏坑村拜师学艺了,将要成为一个懂裁缝的手艺人。只是这是崽儿第一次出远门,还有他走后家里那一大箩的农活……心底哪里像被牵着、扯着,很不是滋味。
阁楼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走进了灶堂间。也没哼声,径直走到灶堂后,给阿娘烧起火来,屋外仍是一片漆黑,贤土也早早地起床了。
崽仔雷贤土17岁,时值民国24年(1935),一个微寒的早春凌晨。食完这顿早饭,贤土就要离开他的黄处村去学裁缝了。
阿娘背起那袋粮谷,执意要送他到村口。风从山里灌过来,钻进领口,钻进裤管,凉飕飕。那一袋粮谷是贤土给师傅缴的学徒费,家里没银元,就只能用谷子来抵换。临行前,贤土又偷偷将包里的两个鸡蛋塞进了水缸旁的碗篮里。家里人多粮少,爷爷奶奶、弟弟妹妹们都已很久没有食过鸡蛋。那袋粮是家里人几个月的口粮。
牵线的族人已在村口等候。贤土接过阿娘肩上的粮谷,和族人问候几句后就匆匆往村外走去。身后传来阿娘隐隐的低泣声,他能想象寒风里那个清瘦的身影。阿娘长型脸,高挑个,那件藏青花边大襟衫穿在她身上特别上眼。别说在这畲村,就是在这远近十里的汉人村里,阿娘也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可是阿娘还没穿过一件新衣服。
浙南山多,山不算陡,却是一山连一山。汉族的、畲族的居民们便在不同的时候,从这里那里的祖居地迁徙到这里安家落户。有的来自河南,有的来自钱塘,更多的来自福建。有的上千年前就迁到了这里,有的是四百年前,也有的是两百年前。
贤土所在的村叫黄处,明万历十七年(1589),始祖朝凤公由福建罗源迁徙而来,至今已有四百余年的历史,是这一带的老村。村里女人戴着头冠、穿着花边大襟衫、赤着脚,那一身扮相就是畲家女人的符号了。纺线、织布、染色……一接二,二连三的手艺活,婆传媳,媳传媳,代代相传。一劳一作,在这山水间一传就是数百年。
这是雷贤土第一次出远门,好在苏坑也是畲村。师母早给贤土准备了卧房,是个向南的阁楼,可巧了,和家里的布置几乎一样。
放下粮谷,拜过师傅,也就食碗茶的功夫贤土就把师傅家的水缸满上了。牵线的族人和师傅、师母都端着碗喝茶,低头抿茶那一瞬,贤土看见他们的嘴角都微微扬起了浅浅的笑。
师傅叫蓝树土,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裁缝师。贤土来了后,时常看到一些畲家大娘来找师傅做衣衫。她们来时腋下夹着布,跨田埂时还特意用另一只手扶着,生怕掉地上脏了布。到了师傅家更是千叮咛万叮嘱,一副忐忑的样子。过了几天来取衣衫,新衣上身,左扯右摸,紧胸跷臀的,看着那完美的模样,全然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时间一长,一些汉族的大娘也都翻山越岭来这里找师傅做衣衫。
一日,一个穿青色大襟衣的大娘来到师傅家。看样子大娘是师傅的老熟人了,大家用畲客话叙着家常。贤土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心里觉得格外地亲切。贤土从未出过门,更没有看过别人做衣衫。碗里的茶过半后,师傅便起身,从蓝布包里拿出一根细细的布条,布条上规整地划着“*”或“×”的符号。后来贤土知道那是师傅用来量身的“布尺”,五寸一“*”,一尺一“×”。
只见师傅拎起布条,捏紧布条的一端,在大娘的肩上比了比,然后拿起桌子上的那支细毛笔,蘸了蘸墨,在一个黄本子上记下。
随后又拉直布条竖着比了比肩和臀,接着又圈了一圈大娘的腰,然后一一记下。贤土看得仔细,师傅每一个动作都是那般不急不徐,每做完一个动作都要顿一顿,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比完身子,师傅便摊开大娘那块藏青色的布放在一张大大的长方桌上,用手掌与指腹轻轻地抚着。每过折痕处就轻轻地捋一捋,许久才拿出一条崭新的铜尺。
大娘在一边喋喋地说着,说这块麻布是她在秋天采了麻,纺了线,又花了一个冬天的空余时间才织成的布料。言下之意,让师傅一定要细算好布料,让她的布料都派上用场。
师傅不住地点着头,应允着,用那把泛着暗光的铜尺一会横,一会竖,一会左,一会右地比划着。
末了,大娘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从青布包底拿出三条花边。那是去年秋天她从挑货郎担子里,使了大眼力,才挑来的三条花边。这新衣衫镶了花边可是好看多了。
大娘终于不舍地离开了师傅家。送过大娘,师傅又回到布料前开始比划起来,时不时还用拇指上的长指甲轻轻地在布料上划一个印记。
也不知师傅做了多少回的精打细算,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师傅终于让贤土从藏青包里取出一个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囊袋来。那个如木匠师傅的墨盒弹尺一般的线球囊袋,贤土也是第一次看见。
师傅从布囊子里取出一根线头,轻轻拉出,深深吸了口气,比划着放在布料上。那根沾着石粉末的线便在布料上留下了一条直直的横线。然后师傅又用大拇指的指甲轻轻地在拐弯的地方打了一道痕。虽然划的线不多,然而那款布料却像是师傅此时的整个乾坤,毕竟每一毫厘的布料师傅都得算计得极其精准,不能有丝毫的浪费。而衣主人胸腰臀的每一处尺寸又都得十分合体。精准与合体的无缝连接,简直把师傅的裁功扒得淋漓尽致。
贤土手巧心细,没多久师傅就把挑裤脚、缝裤腰等一些不招眼的活余留给贤土上手。贤土做得仔细,客人们也都越来越喜欢这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常夸他能干。
村子贫,除极少数有钱人家,一般的人家里差不多每人也只有三四件衣衫。闲时贤土就帮着师傅家干活,挑水、洗衣、打扫、带孩子、翻土、下苗、浇水,贤土样样在行。
那时的畲村几乎村村有纺车,偶有一些村还有染缸。师母纺线织布的手艺也是村里的一把手。贤土常常帮衬着师母摘麻、去皮、捻丝,帮衬着师母将麻丝线上织车,穿线,紧线,师母还教贤土给布料染色。
青嫁衣
畲家人爱唠山歌,也爱对山歌。那一树一树的白梨花下常是畲家男女劳作间撵不断的山歌。当最后一树梨花开谢,春忙过半,请师傅上门做衣衫的人家也就陆陆续续地上门来。那些日子贤土最是难忘,贤土从来没去过那么多的村子。尤其到了冬天,让上门做衣衫的人家就更多了。师傅按照本子上约好的日子,前一晚就会让贤土准备好藏青工具包。贤土是个心细的人,铜尺、裁缝剪、线球袋、烫铁、袢扣钳、布条尺、青丝线、缝针包、顶针,贤土一一清点。
那些初冬的早晨,师徒俩总能比预时更早地赶到客家。那年师傅35岁,贤土17岁,身子骨如南山坡那些粗壮的雪梨树。村里人每每看见两个穿青衫的人快步跨进村子,就知道又有人要做新衣衫了。师傅走在前面,贤土背着藏青包走在后面。他们穿过田埂,跨过石拱桥,向着主人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最让贤土难忘的是次年暮春,柘园村一户人家,年底要娶媳妇了,特请师傅给新娘做一件嫁衣裳。
结婚是畲家人的大事、盛事。畲家男子、女子对上眼后,私下里就悄悄地送定情信物,而双方家长便会暗自盘算着,想着挑个黄道吉日把两娃的婚事定了。一旦日子定下来,做一套像样的嫁衣,就成了一宗大事。
一些条件好的人家会千方百计地托亲戚朋友到外地去买好的布料。家境一般的也都趁着赶集日掂着口袋里的银元到各处布行挑挑捡捡,选块最称心的布料。嫁衣是门面,难得办一场大喜事,首先得把门面撑起来。终于挑好布料,付过银元,畲娘就会从大竹篮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块布,规规整整地把布料包好。
柘园蓝家买的是一段靛青色的棉麻布料。数百年前,我们畲家种的蓝草,出的染料就是全国“靛青之最”。那时全国各地的青蓝染坊都到畲村拿原料。畲家人自己种蓝草,染布料。畲家人喜靛青色,平日穿青蓝,青蓝嫁衣不知不觉就成了约定俗成的畲嫁衣。
暮春的山野俨然已是个肥硕的胖娃娃。前几日还是刚出土的笋头,不多日的几场春雨,活脱脱的,催生着他们长成了半腰高的竹子。
贤土与师傅翻过几座山,穿过几块湿暖的田野就到了柘园村。主人家早已在村口等候多时,中堂的两碗清明茶热气袅袅地弥漫着清香。续过两回水,大娘就引着师徒俩往阁楼走去。
畲家人做嫁衣有讲究,要干净,要安静。万一被看闲的人摸了捻了,洁净被沾染了,那可是不好的兆头。买好了布料,主人家就开始打扫阁楼,并盘算着,安排续茶水的童男童女。
“吱呀呀”一声打开了阁楼的门,那块新买的青布料正平整地伏在大方桌上。大铜壶、花瓷碗、火盆子,一样不少。
师傅招招手,招呼准新娘过来量身。贤土利落地打开藏青工具包,师傅提起尺子给准新娘量起尺寸来。或许是新娘装有更多的讲究,师傅仔仔细细地量了各处的尺寸。
新娘子的脖子和四肢都特别修长。贤土竟一下子想到了阿娘,眼窝里一阵湿热。这一离家,是有多久没看见过阿娘了。
师傅把脖围、臂围、袖口都仔仔细细地量了记下。量毕尺寸,大娘和新娘谢过师傅,下楼去了。一阵楼板的咯吱声后,阁楼恢复了宁静。师傅又拿出那把铜尺,那把铜尺就如猎手的好弓、将军的好马,在那个仅有竹尺和木尺的年代,一把哑光的铜尺是师傅无上的荣光。此刻的师傅就像一个大军师,他要把每一块布料都发配到新娘装最该发配的地方去,不能有任何的闪失。这块布料是主人家托了好几手亲戚专门请族里一个巧手的师傅纺的,如若算错了那就是全盘皆输了。
天已大黑,主人家催了好几次,师徒二人才下了楼。食过晚饭,师徒俩早早地上床了,一大早起床,赶了大半天的路,身子是有些累了。隐隐地,贤土听见师傅喃喃地说,那是他量过最好的身段子,他要让她做我们畲家最美的新娘子。
天色微蒙,阁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贤土知道,那是主人家在生火盆子,做新娘装的人家起得特别早,要早早烧好水,起好火盆子,将烫铁置在火盆上。
麻布褶皱硬,常需烫平裁缝。很多时候,师傅就会端起大桌旁那只花瓷大碗,含一口水到嘴里,对着皱褶处,噗嗤一声喷,那些水雾均匀地落到布料上。师傅转身走到火盆子前拿起早准备好的烫铁,吹一吹上面的炭灰,不轻不重地压在皱褶上,呲一声响,一抹白气飘过,皱痕就化在了布上。那把“之”字型的长柄烫铁,烫铁面如婴儿手掌般大小,长柄上的木柄子已被师傅抓得光滑,想必也是跟随师傅多年的老伙计了。
食过早饭,小叙几句后主客就一前一后地上楼了。主人家是爽快人,不等师傅拿出裁缝剪,就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塞进了师傅的手里。那是畲家做新娘装的规矩,开剪前得给师傅包开剪包。新娘装很有讲究,得给师傅额外辛苦费。
一道明媚的阳光穿过阁楼的天窗落在青色的嫁衣布上,师傅轻轻地抚摸着,像在抚摸一块青色的玉。许久,师傅拿出了剪刀,深吸了口气,将剪刀轻轻地落在那块玉石一般的布上。
师傅沿着那些粉末线的痕迹,一下一下地剪着,那剪刀如汪洋里的一条船,一会直,一会弯,阁楼里只是剪刀与布匹吃吃的低语声。剪子不重,至多五寸长,暮春和煦的空气没有一丝硬脾气,师傅的额头和手心却分明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新衣手工多,每一处的毛边都得内卷三四毫米,用一条线均匀地缝好,再内包五六毫米,第二次均匀地缝平整,既要让毛边不散线,不外露,又要让衣衫没有丝毫线眼拙迹。那上千针的针眼着实考验裁缝师傅的缝功和耐心。
一年多的从师,贤土的手艺已大有进展。针眼与针眼间那两三毫米的针距已缝得十分匀称。走针的手法也如师傅一般优美娴熟。每缝完一条线,贤土就忍不住提起衣衫看看,如有不紧致的针眼,贤土就平放在大方桌上,用指甲轻轻地划一划,整一整线。这新娘装太好看了,为了新娘穿着又漂亮又舒服,师傅还专门做了双叠立领,内层是棉料的花布高立领,外层是原布低立领。新娘脖子长,穿起来一定更加高贵美丽。
阁楼的时光在缝缝提提间静静流走,窗外竹林的那片绿,一天一个样,昨日的嫩绿还似藏着毛绒绒的羞涩,第二天再看,已生猛得翠绿欲滴。贤土师徒或缝或剪,或分工或合作,已配合得十分默契。新嫁衣也如窗外的竹子不知不觉成了形。
只剩贴上花边了。畲衫大襟贴花边,是“厂”字型的钝角花边。新娘装华丽,常常镶四条花边,象征着畲家四姓“盘、蓝、雷、钟”四世同堂,四季平安。
主人家是户有心的人家。刚刚订了日子就托去温州的朋友捎回四色好看的花边。
花边是点睛之笔,畲衣最抢眼的就是那花边。师傅自然亲自拼边,亲自缝制。师傅将那蓝粉条纹的,带畲符号的,粉黄丝绵的,西式镂空的,一条一条的花边挪来摆去地贴放在大襟上,近瞧瞧,又远看看,又和贤土商量怎么缝制最好看。
师徒俩商量了半天,终于想定了缝制的最好方法,师傅这才搬来了凳子,仔细地缝起来。师傅一会儿坐在阁楼窗边提手挑线,一会儿又把衣服平摊在大方桌上提针,生怕哪个针眼走斜了不好看。四条花边师傅从早到晚整整缝了一整天。
暖暖的晨光里,师徒俩再次走进了阁楼。嗤一声响,一抹白雾袅袅升起,最后一道褶皱也化在了衣布里。
嫁衣完工了。师傅收回烫铁放进火盆子,深深地舒了口气,如一个久战沙场的英雄收起了他的剑。
贤土赶紧上前从大方桌上双手提起衣服,左摆摆,右放放,前瞧瞧,后看看,师徒俩开心地笑了。
棉麻的纺线,织得那般细密;靛青的成色染得那般均匀;那双叠的领口、贴花边的大襟、翻折的袖口,都是畲家衫独一无二的美。
暮春的阳光从天窗上洒下来,轻轻地铺在青嫁衣上。自豪与喜悦和着明媚的阳光,温柔而妩媚地在阁楼里流转。畲家小阁楼的光阴竟如此温润、美好。
清欢
阳光照进了柘园的阁楼,照进了苏坑的阁楼,也照进了黄处的阁楼。
三年学徒期满,贤土回到了黄处村。刚20岁的他已然是个手藏技艺的裁缝师了。湖西弄村、东成村、雾溪村、坪垟岗村,周边畲家村的人知道黄处的贤土会做衣衫,都前前后后地提着布料来让贤土做大襟衫。
黄处藏在一道道的山坳深处,周边的小村也都藏在山坳里。虽说畲民们的生活十分清苦,然而畲娘们提布来缝衣衫依然是头戴凤冠,身着大襟衫,有的上花边,有的不上花边。黄处村是不安宁的,也是安宁的,数百年了,祖祖辈辈的生活似乎都没太大改变。
1951年早春的一个午后,一个挺拔的小伙子来到了黄处。贤土一看就认出来了,是师弟蓝细周。师弟是来和贤土告别的,他要去参军了,此时蓝细周21岁。蓝细周告诉他,前两年,他跟随师傅学裁缝,一边学裁缝,一边还帮师傅送过地下情报。如今国家解放了,但依然需要志愿者。我们畲家人踩荆棘,走夜路不怕,上战场打敌人也不怕,我们畲家人要从山沟沟里走出去。
师兄弟只顾喝酒对歌,贤土只字未提做畲衣的事。俩人不约而同地说到了苏坑的雪梨花。贤土又想起了从师的日子。想当年,他住师傅家向南的阁楼,窗外正对着那一山坡的雪梨。阳春三月,那雪梨花开得纷繁,开得白净,也开得安静。他不想离开畲村,也没想舍下畲衣。
1957年初冬的一个下午,蓝细周又来看贤土,还带来了一瓶白酒。他现在退役了,是机械厂的一名工人。贤土什么也没说,师兄弟一边喝酒,一边对山歌。师弟退役回来当工人,我们畲家制衣少了一个传承人,只是他心里最明白,如今喜穿畲衣的人越来越少,喜欢走出去学汉人打扮的人越来越多。男人、小孩已不穿畲衣,年轻的女人也越来越不爱穿畲衣。也给周边村里人做过嫁衣衫,却是应了客人的要求绲了条同色的边,再没做过柘园那么美的青嫁衣。
1986年的暮春,师傅雷树土走了,逝年87岁。师傅不仅有一双极巧的手,更有一个睿智清醒的头脑。早在1939年春,师傅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悄悄地为地下党员们做衣衫。师傅一生没有用过缝纫机,无论做畲服、汉服还是军服,那一针一线里深藏的都是他作为一个裁缝师的一往情深。
送师傅的人特别多,有汉族的,有畲族的。只是,百来个前来行丧的人里却只有个别年长的老婆婆穿着花边大襟衫。此时贤土已68岁,细想来已有多年未做过花边大襟衫。贤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大襟衫镶着三条花边,估计也是老人家当年从挑货郎手里千挑万捡换回来的吧。袖口已有些磨损,估计也是好些年的老货了。贤土看着亲切,心想着能否帮她修补修补?虽是年纪大了,这摸摸畲衣的瘾子却是没减,似乎还更大了。
贤土已有许多年没有做过畲衣,如今的畲家人都不穿畲衣了,更别说那青蓝色的畲嫁衣。只是他这心里终归是喜欢着,没衣衫做就给村里人家修修补补,而自己的衣衫,必定是自己做的,哪怕每年只做一两件新衣衫。高立领,袢条扣,包边袖,不急不徐慢慢做,就像当年和师傅在阁楼里做青嫁衣。
如今崽儿雷章宝造了房子,还给他买了缝纫机。他依然喜欢阁楼,和年轻时一样住在阁楼间。阁楼安静,阁楼的外面是一棵石榴树,更远处就是黄处成片的雪梨山,如今黄处也像苏坑一样种了雪梨树。更远的,还有那天梯崩塌后堆成的巨石阵——佛儿岩。如今的佛儿岩已是风景名胜,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来爬佛儿岩。
贤土不喜欢出门,每天摸着衣衫,新的、旧的,就不生手,心里就踏实,就欢喜。
2011年,贤土闭上了眼睛,逝年93岁。入殓的那件青长衫是他亲手为自己缝制的正装。从师学艺的76年里,他的每一件外衫、裤子都是自己亲自缝制,没让别人做过一件衣衫。崽儿打开他的衣柜,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叫人不忍碰触。崽儿不舍,让他们都随主人去了。
闭眼前,贤土让崽儿将他抬回老屋,他想在那里离去。或许是,那里曾经有他的阿娘,有他年少的畲衣梦想,有村里成群结队穿畲服的畲娘们,他舍不得他们……
后记
2022年一个深秋的午后,我来到了隔壁景宁畲族自治县的黄金美畲族服饰制衣店。黄金美是省级非遗畲族服饰传承人。扶梯来到二楼样板间,模特身上那一件件华美的衣裳,瞬间将我震慑。想来这些大多是新畲时尚下的新娘衣、舞台装、时装秀吧。件件公主式长裙色彩华丽,红、绿、蓝、黑目不暇接,衣服上大刺绣的凤凰、牡丹千姿百态……
导购姐姐向我介绍,畲族女子传统盛装服饰也称“凤凰装”。畲族妇女平时喜欢用红色绒绳扎发髻,在头顶盘起,称凤髻;在上衣和围裙上大都刺绣着各种类型的彩色花边,颜色以大红、桃红夹杂着黄色的花纹,象征着凤凰的颈、腰以及美丽的羽毛;后腰金黄色的腰带常常系着铃铛,随风飘动,叮叮作响,象征着凤凰的鸣啭。
我有心无心地边走边听着,贤土公或许知道这些象征,也或许不知道这些象征,但他肯定是真心懂她的那个人。
在一处窗边遇见了缝衣服的师傅。我把贤土公的照片给他们看。那师傅缝着线,一看贤土公就说:“哟,还是包边袖呢,瞧这线脚,做得真仔细。”
那一刻,我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