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君
清明节即将来临,我想以清明之心祭清明之人,写写我那与山丘溪水共眠的外婆。
外婆在清明临近之时,归于黄土。民间有说法,老年人总是会在临近一些特定的重大节日前离世,比如观音节日二月十九、六月十九,或是清明节、重阳节等。
很多年前,母亲望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外婆,伤感的叹息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看来你外婆是熬不过这清明节。”年迈的外婆,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如一盏油灯燃尽了最后一点油,一切归于沉寂,归于不明不灭的混沌。外婆活了八十多岁,与她同龄人相比,算是高寿。
外婆出生于一百多年前的民国,娘家在临城田螺峙一带。那个时代,识字的女人不多,但外婆不但识字,还会打一手辣辣响的算盘。无奈生在乱世,二十八岁守寡时,身边有四个未成年的子女,尤其两个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幼儿,这样的外婆连改嫁的机会都没有,她苦苦地撑着,将儿女养大。
“我小阿弟本来已经抱养给别人家,可他就是哭个不停,人家又来还了。”母亲说这些往事时,似乎只是轻描淡写,一点苦涩味都没有。“我十三岁那年,家里饿得慌,我娘将我许配给长岗山一个大我二十岁的一只眼睛瞎掉的老光棍,换来一担谷。后来,我长大懂事后,死活不肯嫁到长岗山,幸亏共产党干部做主,废了婚姻,但我娘去还礼道歉时,被人家泼了满头满脑的粪便。”母亲说曾经的往事,如同讲诉遥远的故事,波澜不惊,但我们都听得出曾经的苦难。只是外婆从未在我们面前露过苦相,她一直活得很豁达。她喜欢喝点小老酒,胸口闷的时候会抽根烟。她没有抽烟的瘾头,那根偶尔抽的烟,只是她的一剂解闷药。我也是偶尔见到过抽烟的外婆。
“日子太苦了,我们受不了,我娘会劝我们:‘我在上海大世界看过戏文,一夜之间,朝代换了好几个,囡哪,世道会变的,日子会好的。’”母亲在回忆我外婆的点点滴滴。记忆中,我的外婆是个通透达观之人,所以能熬过无数的苦日子,能活得长寿,且儿女绕膝,寿终正寝。
“你外婆是寡妇,受尽人家的白眼。后来我们兄妹出道了,家境变好了,对于那些曾经欺负我们的村人,我们是不理睬的。可你外婆倒好,一点骨气也没有。有一天,曾经欺负过我们的一个村民路过我家门口,见我家门口的文旦长得诱人,搭讪道:‘阿婶,你家文旦长得真好。’你外婆立马摘下文旦,送给那村民。你小舅舅知道这事后,连连指责你外婆真没骨气。可你外婆还是照旧,不记恨人家,对村里人都客客气气。”我的外婆的确从未将怨气挂在脸上。她的脸不悲伤,也没有欢天喜地的样儿,而是一直平淡如水的模样。
风风雨雨中,外婆过着自己的日子。她的手很巧,能打算盘子,且打得辣辣响,我只是听闻,但我常常见外婆亲手缝制衣服,她穿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一块布料,一把剪刀,一根针,一团线,她用手工缝出了很合身很得体的对襟衫。她还会做男人的活,过年逢节放炮仗,逮鸡杀鸡不眨眼。
外婆的确很能干,而她的为人处事也很有智慧。她过世多年,家人还在说着她对待儿媳妇的各种好。舅舅与舅母夫妻吵架,舅母离家出走,外婆在家数落儿子的过错,却一句也不说儿媳的不对。没想到这儿媳其实已经偷偷返回家,就在门口偷听这母子俩的对话。外婆只管教自己的儿子,不数落儿媳的过错,这种处理家事的方式让舅妈对我外婆另眼相看,极其尊重。
事隔多年,我依然将我的外婆视为学习的榜样。外婆言传身教,传递给我们后辈一股清正的家风:来这世间一遭的我们,不管世道如何,以豁达之心,以坚韧之意,好好地活着。
又是清明节,我那快八十的老母亲,赶在今年的清明前夕,和我的老父亲,一起相约去我外婆的坟头。“老了,趁很能走得动,去给娘上上坟头。”这是我娘的话,飘在清明的天空里。
人,总是会老的,清明总是会来临的,亘古不变。但人类也是生生不息的,一代又一代的子嗣绵延不绝,或许一切都在轮回之中。而我那与山水共眠的外婆,一定也存在于某个时空,告知我们后辈几个关键词:豁达之心,坚韧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