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在舟山流传着一位家喻户晓曾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这个人就是为反抗抽丁组织武装暴动的领头人——虾峙岛渔民张阿志。
张阿志,虾峙(时称灵和乡)栅棚人,1904年出生,渔民出身,当过雇工(雇给他人捕鱼),当过老大,也曾与枫树岙严阿德合伙弄过“洋生”(租他人渔船再雇工捕鱼,按现在流行语是股东“小老板”),在当地小有名气。时年35岁,风华正茂。当地百姓都称其为“阿志沙哥”。这种称呼从褒义上讲:他为人仗义豪爽,广交朋友,也慷慨解囊;从贬义上说:抑或是他赚到钱后“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我有你有,我无你空”那种江湖习性。
“时势造英雄”,也可能是他这种性格,才造就了他为了抗丁“揭竿而起”组织武装暴动,而由此一鸣惊人。虽时间短暂(始末近8个月半),且英年早逝(36岁),却也雁过留声。不仅虾峙家喻户晓,在舟山岛内外流传也达半个世纪以上。还有人把他“抗丁暴动”始末的传奇历史编成十二月花名(《张阿志造反》入选《中国歌谣集成·浙江卷》),让艺人们在街头巷尾说唱。
1938年前后,国民党定海县政府借“抗日”名义,大肆敛财,下令在定海各乡村强行抽丁。当局规定,凡18—45岁男性青壮年都属征兵对象。责令虾峙乡长邬乃昌实行“三子抽一丁”(即一户中有三个兄弟其中一人必须被征),还想出一个敛财办法:使用“捡纸条”(用白纸写上去与不去,折叠后由壮丁自行摸取),如果摸到“去”字,该壮丁不愿去当兵,就必须拿出巨额银元或大米作为赎金。大家都知道,当时当兵显然是去送性命,可如果不去,90%的渔民都靠“背包袱”(雇工),“一口风,一口浪”苦苦挣扎,连温饱都不能保证,何来赎金?虾峙渔民群情激愤,同村有渔民提议找张阿志商量,张阿志对当时的国民党县政府的暴敛强征早已怒火满腔,但也束手无策。
1938年农历十月初五,宁波来了一个神秘客人名叫阿芳(姓氏不详),他来到阿志家做客,他既是张的好友,又在宁波、舟山黑白两道皆通。席中三杯酒下肚,张阿志发泄了心中的怒火,阿芳听后淡然一笑,立即点拨他说:“这件事情好办,你去发动青壮年渔民组织地方武装起来抗丁!”这句话立即触动了张阿志:“好!”但又狐疑地问阿芳:“人倒是可以组织,但没有枪支怎么办?”阿芳又说:“你这个人脑筋介简单,一可收缴虾峙各保自卫队的枪支,二我可以帮你去嵊泗找王品荣(此人身份另述),要他帮助支援部分武器。”阿芳接着又动员说,“行动要快,越快越好。”张阿志立即说:“那我今晚就召集大家商量。”恰当时湖泥“沙哥”周裕彩(其兄周裕林是小双自卫队负责人)正在栅棚,张立即把他叫来,晚上召集了20余人在张阿志家中开会。与会者一致表示响应,张阿志自然成了头领。会上决定兵分三路,虾峙本岛由张阿志本人负责,双山由周裕彩负责,湖泥由周才能、周银香负责。各人立即分段动员各保自卫队携带武器一起参加抗丁暴动。
由于渔民在当时年代“三寸板里是娘房,三村板外见阎王”,做牛做马还不够温饱,还要被抽丁筹款,“官逼民反”,干柴遇上了烈火,纷纷响应,进展非常顺利。张阿志也信心倍增,他亲自带领十余人做通了栅棚自卫队负责人的工作,缴出了3支步枪,还一起帮助做通了岛内各自卫队的工作还收缴了一批武器。
周裕彩第二天凌晨即奔赴双山做通了其兄的工作,表示愿携枪一起参加抗丁暴动,还同时做好了大双茶岙自卫队队长施正祥的工作(后在金钵盂战斗中自杀身亡)。湖泥的周才能、周银香当夜缴获老厂跟自卫队的3支步枪。两天中,共缴获各种杂枪47支,青壮年渔民报名参加抗丁暴动十分踊跃,一些稍有名气的如大岙章德仁(人称“章班长”,还曾当过兵),黄石蒋再九(自己拥有渔船2只,在村内稍有威望),大岙丁其恩(渔船老大),沙峧夏文法、卜成华,栅棚戚阿连、王永康等“头面人物”都来参加。到农历十月十六,参加抗丁暴动人员已达到134人,一时名声大振,成为虾峙热门新闻。
据1938年11月15日上海《申报》报载:“定海县灵和乡为舟山群岛之一小岛,位于定海之东南,与象山相近,离定海县治约50~60里,舟行六小时可达,人民皆以捕鱼为业,民性强悍,上月间有该乡居民张阿志、王某(注:即栅棚王永康)等聚众百余人,四次出征得杂枪百余支并捣毁乡公所,占据虾峙小学,成立伪游击队……”
张阿志组织武装抗丁获得岛民响应,队伍已达百来人,乡长邬乃昌见势不妙逃之夭夭,此举轰动了虾峙乃至整个舟山。入伍者与日俱增,人员不断扩大,这是张阿志始料未及的。由于开始仅为一时冲动,以后的困难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这显然是“草莽英雄”的致命软肋,如经济来源、队伍给养、武器弹药等等都迫在眉睫。张阿志正在焦燥不安的第三天,恰从栅棚门口海面上驶来3只福建商船装运大米去沈家门。机不可失,张阿志下令将这3条商船拦住,以出钱“购买”为名,将这3艘船上大米全部搬到岸上,这才解决燃眉之急。按照现在理性的提法,显然是抢劫,但当时也是无奈之举。
随着人员增加队伍的扩大,仅靠本岛自卫队几十条枪显然不足,既鼓舞不了士气,也干不了大事,他们就想到了去六横缴枪,蒋再九(当时已为中队长)自己有2艘渔船,决定于农历十二月二十日深夜突袭六横,去缴当地自卫队枪支。但走漏风声,未待上岸对方枪弹雨点般向他们扫射,张当即下令败退回家。
再说乡长邬乃昌在张阿志组建武装暴动以后,对他的政权乃至生命已构成严重威胁,更受到县长林世泽的压力,他匆忙逃离虾峙,去找他在桃花的连襟胡庆和商量对策。胡庆和,桃花洞下浦人,时任桃花乡乡长,拥有自己的地方武装。不日有人讹传,说胡庆和要派兵到虾峙围剿,张阿志得悉后自感势单力薄,不能继续在虾峙立足,又在阿芳的牵线下,立即组织了5只大对船,带领全部兄弟北上嵊山去投靠王品荣。
据《嵊泗县志》记载,王品荣原名王宝龙,岱山磨盘人,20余岁去嵊泗青沙开大饼店,与嵊山土匪头子潘招财、徐小品等人结为兄弟,还结识了一个绰号叫“金牙齿阿三”的流氓头子,弄到几支枪,开始了土匪生涯。1928年他纠集一伙土匪抢劫了岱山富绅任家,1929年与潘招财等人合伙在“大华号”客轮上抢劫旅客钱财。案发后被崇明县政府下令缉拿遂逃匿上海。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王品荣又窜到嵊泗青沙,成立游击队,自封大队长,坐镇嵊泗、黄龙,横行乡里,鱼肉人民,并在崇明岛洋面从事抢劫过往船只。日军侵占舟山群岛时,王品荣又勾结敌伪,在黄龙、泗礁成立伪“自治会”,自任会长,直至抗战胜利。王品荣任会长期间以检查渔商货船为名,借机发行航行证明、旗号,摊派各种苛捐杂税,大肆搜刮百姓钱财,又将所得钱财用于购买武器弹药,积极扩充力量,大肆扩展地盘,自己则嗜鸦片如命,从而引起许多人的嫉恨。1947年7月,徐小品等人组织“渔民福利会”与他分庭抗礼,并暗中发动渔民对他进行突然袭击,缴了王品荣全部武器,打死其子王辛金后还监禁了王品荣夫妇。后王品荣因鸦片断档而死去,这是后话。
张阿志投靠王品荣仅为客居,显然是阿芳的面子,且100余人的生活供给成了王的累赘。两个月以后,王脸上显露出冷淡,似乎有逐客之意。某天他直截了当向张阿志提出要他支付3000元银元,张阿志无力支付,寄人篱下已不是长久之计,在承诺3000元大洋改日奉还后只得带队伍返回虾峙。王品荣为表示“义气”,立即派一个班武装护送,又指令一个姓张的机枪手连人带枪将张阿志送回虾峙。回虾峙那天,张阿志头戴礼帽,挂玳瑁墨镜,穿纺绸长衫,手持“司的克”手杖,显得很有派头,实际上已外强中干,整支部队已陷入了困境。
张阿志走投无路,想到去桃花胡庆和家中劫财。他派了几十个人,船靠在大潭岗,想抓住胡庆和后勒索钱财,但胡庆和早已获知邬乃昌的情报,并立即飞奔定海,向县政府告状。张阿志和其部下未能抓到胡庆和,恼羞成怒,就将胡庆和家中所有设施甚至生活用品全部砸烂,导致胡庆和更加激起对张阿志的仇恨。
张阿志虽去桃花空手而归,而虾峙甚至外地人要求入伍者仍陆续不断,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到1939年初队伍已发展到150人以上,但枪支、粮食供给等仍捉襟见肘。张阿志谋划再次去六横缴枪抢粮,他带领全部人员乘坐7只大对船进发六横,船到金钵盂附近海面,突然看见从定海方向开过来两艘轮船(“慈航”“红飞”),此船乃是忠义救国军浙江行动委员会第四支队五大队徐承德部根据定海县长林世泽的指令前来围剿。张见势不妙,意欲逃遁,但木帆船怎能比得上机动轮船。他慌不择路,遂命令立即抢滩金钵盂,下令部下全部登山迎战(该山位于虾峙栅棚西1.9千米处,介于虾峙岛与六横岛之间,岛呈三角形,东北-西南走向,长1.4千米,宽0.95千米,面积0.48平方千米。最高海拔114米,东部较高向西倾斜,西侧有一片低洼平地)。
张阿志部队登上岛屿后立即攀登最高山峰迎战,因岛屿没有码头,海塘外又是一片开阔滩涂,忠义救国军眼睁睁无法登陆。正在束手无策时,从虾峙大岙方向开来一艘渔船,这是南岙渔民张忠毅的船去沈家门经过。救国军立即鸣枪令其靠拢成了他们的渡船,第一船上岸20多人,稍后全军登陆。救国军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而张阿志队伍不仅枪支老旧,又未经过正规训练,均为散兵游勇,有的一听到枪声就吓得屁滚尿流,根本无战斗力,显然完全处于劣势,张阿志自感实力不敌,双方力量差距悬殊,又无处逃遁,战斗中有两名武装人员当场殉命,分队长施正祥举枪自杀,除40人躲进山洞(未被搜到)外,其余近百人全部被俘,押往定海。
此次一战,张阿支部队元气大伤,所以民间有十二月花名:“桃花胡庆和,金钵盂开火,张阿志呒做,抲去监牢坐。”
张阿志等近百人抓至定海后被投入监狱。此事惊动了全定海,也惊动了另一个重要人物。此人名丁淞生,时任定海县政府国民兵团参谋主任兼第二大队大队长(1939年末县长苏本善命令他人设计,将丁暗杀)。据传张阿志曾拜他为“先生”,还据说张多次在其面前说过“抗丁暴动”出于被逼,可能得到他的同情抑或另有内因,在他的帮助斡旋下,张阿志等仅坐了两个月的牢即被释放。但张阿志仍不甘心失败,继续召集旧部并招兵买马。
不日,他又带领队伍100余人去嵊泗投靠王品荣。想依托王品荣的势力,妄图东山再起。但王品荣对张阿志未兑现上次3000元大洋的承诺心存芥蒂,张阿志再次受到冷遇,自感没趣只好带领队伍怏怏离开。王品荣可能又“卖”了阿芳的面子,再次派一个班的武装将张护送到虾峙,张阿志也只能回虾峙暂时安营扎寨。
此时的张阿志已走投无路,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六横,旧社会有“穷桃花,富六横,讨饭虾峙夹中央”之称,六橫地方大,佃户、商贾多,各自卫队也有许多枪支。他孤注一掷,再次带队伍进军六横,上岸后立即召集上庄乡保长开会,强令各保缴纳银元3000元,名曰“保护费”。当天深夜还偷袭了六横小支村富绅林家,截获了大批财物。中队长蒋再九用手枪连续击碎林家7只大缸,一个年仅12岁的女童不幸被流弹击中死亡。附近群众闻讯后不仅恐惧,更引起民怨。
张阿志返回虾峙后,在栅棚沙头搭起凉棚,庆贺“丰收”。众兄弟大口饮酒,猜拳行令,香喷喷的大米饭加上满口油脂的红烧肉,这对长期吃番薯干充饥的那些“兄弟们”,似乎过上了及时行乐神仙般的“天堂”生活。可惜是这些“草莽英雄”们“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酒喝冷水”,仍然不知以后路在何方。
1939年5月,张阿志又获知台州“小蔡班”(一支民间武装)路过六横,他又想去缴枪,遂带队伍赶去,在双方交战中,中队长周彩裕当场被“小蔡班”击毙,后双方言和休战,张阿志部队夜宿六横张府庙中。此时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悄向张阿志罩来,定海县长林世泽的继任者苏本善一直在跟踪张阿志的行踪。当获知张阿志在六横后,他以高额悬赏,请来了国民政府194师霍远鹏部队突袭六横,对张阿志进行围剿。又获悉部队夜宿张府庙时大喜过望,在当地自卫队的配合下,深夜将张的部队包围得水泄不通,张阿志等12人因另宿他处逃过了一劫,其余百余人如“瓮中捉鳖”全部被俘,并立即押往定海。
张阿志获悉后,连夜带12人逃亡定海,再次向丁淞生求救。在丁的暗中帮助下,还缴获了定海地方的部分武装。
张与其带领的部下虽屡遭挫折,却未能认真总结吸取教训,仍过着混混沌沌的那种得过且过的流寇生涯。而张本人则热衷于出风头、讲享受、玩女人,逐渐暴露出了“草莽”本色。
究其原因是当时的历史背景、社会环境,最根本的是没有一个正确的思想引导,尤其是根本没有一个远大的奋斗目标。这与若干年后徐小玉开始所拉起的“治奸大队”以后接受共产党领导并被华中军区收编成立“东海游击支队”显然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据现年93岁的栅棚老人乐智水口述,当时张的小兄弟、“参谋长”顾纪玉,曾多次劝说张阿志到四明山等地找三五支队(中共武装),张阿志犹豫不决还找他的“拜兄弟”王继能(登步人,定海县国民兵团笫四大队大队长)商量,王立即以“共匪内奸”将顾纪玉抓捕并准备枪杀,顾的家属亲朋立即奔去找时暂居于定海的乡长邬乃昌,求邬向王继能求情,但邬找到王继能也不给面子,情急之中,大家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在栅棚岙中被人称为“阿香嬷嬷”,她热情好客,还八面玲珑,广交四方,王继能还是她家中常客,犹如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阿庆嫂。王继能果然给了她面子,释放了顾纪玉,因而当年虾峙曾流传着“邬乃昌乡长,不值黄包车阿香”。至今,一提到这句顺口溜,年长者还都耳熟能详。然仅过了数天,又有人在王处挑拨,说顾纪玉不除,张阿志部队有可能“哗变”。王遂于某天深夜遣人将顾蒙上双眼,用张网船押去六横馒头山孤岛上枪杀。
鉴于张阿志他们逐步偏离了抗丁暴动的初衷,拉起队伍时又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以后又没有进行必要的军事训练特别是正确的思想教育,江湖习气、流寇主义思想严重,少数渔民的纯朴本质也开始蜕变。张阿志本人某天竟单独行动,偷偷潜入沈家门荷外某姘妇家中幽会,被沈家门盐警队逮个正着。他在七八个月中的行动早已引起国民党政府与地方乡绅的仇恨,故而在抓捕后,立即被押解至沈家门外道头枪决。
张阿志的葬礼在虾峙栅棚举行,也十分隆重热闹,当时舟山的“名人”王继能也率10余人前来吊唁。
“树倒猢狲散”,“众兄弟”见状也纷纷逃亡,轰动250余天的张阿志抗丁暴动,至此也划上了句号。叹惜张阿志这位曾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仅昙花一现,成为历史上的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