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细节,或许并非《里斯本丸沉没》的主线:摄制组在寻访过程中发现,当年因误判向“里斯本丸”号发射鱼雷的美军士兵,后来专门去参加了英军战俘的聚会。聚会上,这名美国老兵向“里斯本丸”号幸存者及遇难者后代当面道歉。当摄制组将这一信息告知这位美国老兵的后人时,他们深受触动。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个事件在自己的父亲心里留下了那么重的伤痕。通过影片,这种人与人在经历战争后的创伤与和解,得以重现天日。
这正是影片《里斯本丸沉没》的温度所在。当历史碎片被重新挖掘,当悲欢离合被真实记录,当一个个行将被遗忘的人再被提起,历史不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历史正用它的每一个细节告诉我们,战争的残酷,和跨越种族、穿越时空的情谊。而这,正是铭记的意义。
为了铭记,摄制组做了大量努力。
2018年7月,英国三大主流媒体《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卫报》同时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整版广告:“你在哪?寻找1942年‘里斯本丸’号沉船事件中的英军战俘和他们的后人。”这是方励自掏腰包登的寻人启事。这样的形式,引起了英国媒体的关注。逐渐地,报端上开始出现关于“里斯本丸”号的报道。
在《泰晤士报》报道了“里斯本丸”号事件后不到两小时,读者利·格雷(Leigh Gray)便通过报社联系到摄制组。她的舅公詹姆斯·梅纳德(James Maynard)是828位“里斯本丸”号沉船遇难者之一。利从小听奶奶讲他舅公的故事长大,一直想把舅公的故事在家族中传递下去,也想让更多的人知晓这828位勇士的故事。
带着历史的温度,《里斯本丸沉没》链接起更多关于生命的线索。摄制组一路倾听,一路发现,一路震撼。方励说:“每天都在虐心,似乎经历了一场完整的战争。每天听到的都是悲欢离合、命运的起伏和历史的厚重,如同我经历了二战、经历了香港陷落、经历了一场海难……而那些后人们所经历的痛苦更是几倍于我。”
这里有亲人融入血脉的思念。许多战俘后人翻出家中泛黄的黑白照片,抑制不住对亲人的想念。83岁的罗恩·布鲁克斯(Ron Brooks),一手扶住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胸口,一手颤抖着握着父亲的信,努力试图将内容念出来,却几度哽咽。“我亲爱的Em,我在这边身体很好,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把所有的爱都寄给你,你和孩子们一定要保持微笑……”当他收到父亲查尔斯·布鲁克斯(Charles Brooks)写于在香港被俘期间的最后一封信时,父亲已经在“里斯本丸”号事件中遇难。
战争结束的1945年,母亲终于收到了父亲的死亡通知书。4年后,母亲也病倒去世了。70多年过去,年迈的罗恩回想起父母的离去,泪水依旧无法控制。
这里有家族超越时空的传承。“里斯本丸”号遇难者理查德(Richard)是五兄妹中的大哥,他比最小的弟弟杰拉德(Gerald)大17岁。弟弟的钱包里一直珍藏着大哥写给他的一封短信。那时的杰拉德只有5岁,理查德正被日军关押在深水埗战俘营里。那封信只有两行黑体字,全部用大写字母书写:“亲爱的杰拉德,永远记得要照顾和爱护你的母亲,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人。”一个5岁的孩子当然读不懂这封信的意义,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是一封临终遗言——大哥希望他有一天长大成人,可以替自己撑起这个家。
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是理查德的侄子西蒙(Simon)和肯尼斯(Kenneth)。采访时,西蒙找出他在米德尔塞克斯军团服役时的军装,胸前别着他获过的奖章。“这意味着我和我的叔叔一样,为国家效力过。”肯尼斯和这位素未谋面的叔叔也有着隔不断的关系,他父亲给他起的中间名就是理查德。一家人以这样的方式,默默铭记着这位早逝的亲人。
这里有战友并肩作战的真情。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战俘之间互相帮助。有人勇敢突击,牺牲于日军的炮火;有人不断泵水,却把逃生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幸存者查尔斯(Charles)在逃出船舱后,想把好友弗瑞德(Fred)拉上来,但对方因为不会游泳,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2005年,87岁的查尔斯回到舟山,见到了当时在水里救起他的渔民,给了一个热烈的拥抱。
2008年,战俘在沉船事件后有过一次重聚。尽管几十年不见,他们依然记得彼此,热情地打招呼:“嘿,你不是当年在军乐团吹小号的人吗?我记得你!”不少人含着眼泪讲起当年的经历。
这里有人民代代相传的友谊。2022年8月,国家主席习近平复信“里斯本丸”号幸存者丹尼斯·莫利的女儿丹妮丝·维尼时指出,这起营救事件“是中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作为盟友并肩作战、共同抗击法西斯侵略的重要见证,也是两国人民结下深厚友谊的历史佳话”。
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相亲在于心相通。81年后,这种友谊仍在继续。
维尼家中,至今仍然放着一幅中国舟山书法家倪竹青赠送的书法作品,上面写着“中英友谊长青”,他与莫利生前还曾互致生日贺信;舟山本地匠人为莫利、贝宁菲尔德最后两位“里斯本丸”号幸存者制作了东极石石雕作为生日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