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四版

1

1949年11月3日,对16岁的登步岛少年王如怀来说,是个惊心动魄的日子。那一天,正是解放军攻打登步岛的日子,时间是夜里。对此,他事先并不清楚。

岛上有很多国军,他的家也被国军占据,一家人只能挤在小屋里,靠守着一家小店维持生计。和往常一样,那天母亲叫他去沈家门配货。上午10时,他挑着两只装有糕点、香烟之类的铁皮箱子,从沈家门新码头搭便船回岛,由于逆风驶船,船速缓慢,直到傍晚,船才抵达登步岛竹山小溪滩涂。这里与他家鸡冠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战事即将爆发,乘客和船员被勒令不得登岸。困在船上,又没吃的,也没睡的,天快黑了,要是有什么不测呢,简直不敢多想。大伙都很焦急,也很惶恐。王如怀急得快要哭了。

这时,有一位国军下级军官站了出来,这位同船回岛的军官,矮矮个头,瘦削脸蛋,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对一筹莫展的船员和乘客,这位军官说,愿意带大伙走出危险区,但必须听从他的指挥。这一来,大伙转忧为喜,立即把他当成主心骨来依靠。小军官清楚岛上布防情况,他告诉大伙,为阻止解放军登岛,据守的国军早在滩涂上布置多道防线。第一道是松树林;第二道是削尖的倒笃毛竹;第三道是地雷;第四道是壕沟;第五道是暗堡。防务之严密,简直插翅难飞。船员和乘客不谙情况,没人带路,盲目穿滩上岸,真的太危险了,一不小心踩到地雷或毛竹尖,被炸死或戳死,那是分分钟的事。

船员和岛民一听,又紧张起来,望着眼前的海滩,心想这一趟回岛,过这片生死滩,能否活着回到家,全凭小军官带路安不安全。大伙别无选择,脱了鞋子,赤脚从海涂往上跋涉,走得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小军官见王如怀还是个孩子,就拉着他的手,并让大伙排成一排跟着走。在前头带路的小军官回头提醒说:“这里有地雷和毛竹尖,你们要当心啊。”他叮嘱,要一个接一个沿着他的脚印走,千万别自行乱走。天渐渐黑下来,王如怀走在层层设防、又粘又滑的滩涂上,身体重心不稳,东倒西歪,简直寸步难行。

“别动,这是地雷!”前面的小军官突然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腿跨过地雷线。他的吼声吓了王如怀一跳,定睛一看,确有一根细细的铁丝横在眼前,王如怀一时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揪住小军官的衣角,不肯再跨出半步。后面的人也呆在原地,吓得大气不敢出。小军官说,大家别慌,注意绕开这根地雷线,继续跟他走。

快走到滩对面时,岸上突然传来一声断喝:“谁?干什么的?”原来是岸上岗哨发现了他们。大伙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好在小军官冷静,他不慌不忙地回答:“师部的,我们去师部。”岗哨的手电筒射过来,照见小军官帽子,确定是国民党师部一名排长,便软下口气。小军官追问:“这里能过去吗?”岗哨却说:“半夜三更干什么的,快回去。”无奈,小军官带着又饿又困又淋着小雨的人们,摸黑返回来到横山路上……

晚上12时多,突然,两颗照明弹从天而降,把黑夜变成白昼,连泥涂里沙蟹也看得清清楚楚。接着,炮火连天,海面溅起一股股水柱,解放军开始从桃花岛渡海攻打登步岛。听到激烈的枪战声,王如怀吓得放声大哭。他知道,要是没有这位小军官带队,这一船人要么被地雷炸死,要么被竹尖戳穿脚底,要么被岗哨开枪击毙……就算侥幸躲过这一切,战斗一打响,他们暴露无遗,也很可能在炮火中丧命,他也许再见不到爹妈了……王如怀越想越怕,越哭越伤心。

不许哭。小军官紧紧拉住他的手说:“小孩,不要怕,跟着我死不了。”有他壮胆,少年更离不开他。面对越来越紧张的战斗状态,又看看跟着他的一船人,小军官犹豫片刻,最终放弃了回师部念头。他机智地丢掉军帽和公文包,又在军装上涂了海里污泥,不让人认出他是军人,然后继续带领大伙穿行在密集的炮火弹雨里,一路上,他们时时随机应变,到处东躲西藏。就这样,这支特殊的队伍,在这位小军官率领下,一路夜奔,竟然躲开死神追击,最后奇迹般地得以生还……

不过萍水相逢,少年王如怀并不清楚这位军官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后来是死是活,但 那么多年过去了,王如怀时常会想起那场战火中的救赎经历,想起那个小个子军官。

2

桃花岛东北角,有一座叫悬鹁鸪的小岛,小岛的北边就是登步岛。

登步岛血战,留在悬鹁鸪小岛8岁小姑娘宋珍珠最初的印象里,是一支从北边桃花岛退到悬鹁鸪的100多个国民党青年军。这是1949年农历八月下旬,他们上岛后分头驻扎在各家各户,宋珍珠祖屋的4户人家也被赶到灶间,而大屋住进了青年军。

直到重阳节下午,宋珍珠看到这些青年军吃完饭,匆匆整理行装后,突然像人间蒸发似的,消失了。

岛民觉得不对劲,怕又出什么意外,于是慌慌张张地藏了起来。宋珍珠和家人则摸黑躲到婆婆屋里的大桌子下,桌上覆盖着湿透的几条被子作遮挡。除了这种看上去像平时玩捉迷藏游戏的办法,匆促间,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晚上7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跟着有人叫:“老板娘,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宋珍珠的家人吓得急忙熄了灯,挤在一起不敢出声。又过了半小时,宋珍珠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外面响起“噼噼啪啪”的枪声,她从梦里被惊醒。好不容易捱到凌晨,枪声才慢慢停歇。又过了一个小时,她听到远处的山上传来了嘹亮的军号声。天色放亮,躲在山上石洞里的村民,陆续回家来。8岁的宋珍珠一进大屋门,却见里面一片狼藉:眠床、大缸都被枪子儿打得粉碎,满地都是弹片。后来才得知,解放军进岛,与青年军交战获胜,天亮前已将俘虏押送去了桃花岛。

宋珍珠和家人一时不知所措。这时,门外进来七八个官兵。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对宋珍珠的奶奶说:“大娘,你家有饭吗?给我们弄点吃的好吗?”宋珍珠的奶奶见军人态度温和,不像是青年军的作派,就说:“先生,阿拉家里没有米,只有点番薯。”军人说:“地瓜也很好,大娘不用怕,我们是解放军,不要叫我们先生,叫同志好了。”大家抬头一看,发现这些军人的帽徽和胸前佩的标志,确实与青年军不一样,这才放了心。

解放军同志吃好饭后,拿出钱来,很有礼貌地请宋珍珠的奶奶收下。奶奶连忙说,先生真好,钞票不用给的,番薯阿拉自己种的,吃一点又不值钱。为首的军官说,老百姓东西不能白吃白拿的,坚持要宋珍珠的奶奶收下。

悬鹁鸪小岛解放后,紧接着登步岛战役开始。宋珍珠家的一条木帆船也支援给了渡海部队作战船。这场血战,悬鹁鸪岛也受战火冲击,不少房屋被敌机炸毁,宋珍珠的一些表亲也受伤或丧命。岛民全都逃到石洞去避难,海面上看不到船的踪影,小岛与外面隔绝了联系,整整7个月的洞穴避难,令岛民的生活陷入异常艰难的境地。

患难显真情。岛民与解放军,对此有了更深的感触和体认。

1950年农历二月的一天晚上,从桃花岛过来一个排的解放军侦察兵,这些兵身着黑蓝便装,其中住在宋珍珠家的有排长、文书等4人,这让小姑娘和全家心中有了主心骨,生活也安定多了。侦察排长很和气,待人亲切,一有空还帮宋家修理被国民党兵损坏的用具。他常常率兵早出晚归,天天去海边巡逻,大概是怕扰民,也不经常回来吃饭。而是在野外挖些野菜,捉一些滩涂上的小蟹之类充饥,生活十分艰苦。岛民想给他们送些菜什么的,他们坚决不收,还时常安慰岛民,现在生活苦一点,等解放了,大家一定会过上幸福的日子。宋珍珠就眼巴巴地盼望,好日子快点到来。

1950年5月17日那天,宋珍珠突然看到,海面上有一艘小帆船驶过来。正在奇怪,见侦察排长匆匆跑来,兴奋地告诉他们,登步岛解放了,有亲戚在登步的话,可以乘他们的船过去。宋珍珠的奶奶有亲戚在那边,就高兴地跟着解放军乘船走了。谁知下午5时,奶奶又随船返回悬鹁鸪岛,一进家门就放声大哭。原来她在那边的女儿被国民党埋的地雷炸死,二女婿和一些熟人好多被抓壮丁,离开了岛屿。

第二天,侦察排的同志对宋家人说,他们接到命令要走了。大家听了很难过,特别是宋珍珠的姐姐,因为文书请她用旧军装上拆下来的布料做鞋底,她很用心地做了,只差一点完工。但军令如山,同志们等不及她完成,就匆匆离开了。

说到鞋子,宋珍珠记忆最深的一幕,是她当时看到,侦察排长在他睡的床柱子上,挂着一双做得特别精致的草鞋,这双草鞋是排长的心爱之物。因为她发现,排长常常会凝视这双鞋子,久久地,陷入沉思。8岁的小姑娘宋珍珠有时也会好奇地去摸一下那双鞋子,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双鞋子,应该是与某个女人有关。

排长他们当年离开前,告诉说,他们先回定海,然后去海南岛,并且答应到时一定会写信来。但事实上,这一去,杳如黄鹤,一直没有他们的讯息,也不见有信来。

宋珍珠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忧伤,岁月渐长,她仍会时常望向海面,睇视孤帆远影,静静地想念他们。不知他们可安好?

岁月如梭,很多事都已淡忘,很多人都已流散,但侦察排长凝神注视床柱上的草鞋,那个眼神,一直印在宋珍珠的脑海里。

3

还有一个侦察排长,留下了一段真实的凄美故事,只是他不幸在登步岛一役阵亡,再也没能回来与心爱的姑娘团聚。

而那个后来被乡人视为“石女”的姑娘,在19岁那年遭遇的这场炽烈情爱,则彻底改写了她的人生。可在当年,她哪里会知道,那个叫刘长春的侦察排长,会闯入她的生活,铸成她一生的爱与痛,还有人们对她的天大误会。

刘长春所在的解放军21 军58师,那次是奉命去攻占登步岛。登步一战,异常惨烈,解放军在伤亡1400多名将士之后无奈撤出。登步之役失利导致定海解放的延迟,姑娘茶饭不思,眼巴巴盼着刘长春的到来——这一等,她把一生的时间都等尽了。

这个姑娘,便是庄世维先生的堂房小姨婆。

1949年,她刚好19岁,健硕得像一头小母牛。刘长春牺牲后,那段不了情,让她终生未嫁。再英俊的后生她也不感兴趣。为此她没少受外祖父的打骂,但也对她毫无办法。

她是织网能手,她用织网来养活自己。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庄先生的小舅公见她孤苦伶仃,留在自己家里让她过老,她死时80岁。

她一直默默地守着自己的秘密,也承受着“石女”的骂名,直到弥留间,才对一大群送终的人道出真相,她不是石女。人们从她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才大致知道了她19岁那年的一场经历。

当时,解放军正渡江南下,接着渡海占领金塘岛。定海解放指日可待。21军58师独立团侦察排长刘长春奉命只身一人化装潜入定海城侦察敌情。当时定海屯驻了大量的从大陆溃退下来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封锁甚严,刘长春受到敌人追击时,紧急中遁入住在螺头海边的姑娘家中,姑娘用大网罩在排长身上救了他。

国军在螺头搜索了3天一无所获,刘长春就在姑娘家住了3天,第4天深夜,姑娘用一只小舢板把刘长春送回金塘岛军营。一周后,一个与刘长春同乡的临沂大兵秘密潜到螺头村的姑娘家,告诉她,刘排长奉命调防,由他接替侦察任务,同时把一封折叠成三角形的刘长春写的信交给了她,匆匆而别。

姑娘哪里知道,刘长春所在部队这次是奉命去攻占登步岛。临沂大兵离开后,姑娘茶饭不思,眼巴巴盼着刘长春的到来。

但是刘长春一直没有来。她不肯死心。翌年5月17日,定海解放,她去寻他,在大兵的队伍中故意抛头露面行走,想让彼此看见,但队伍中没有刘长春。她又不敢问别人,这事太秘密,她不想让人笑话。

潮水涨了又落,春花红了又谢。刘长春一直没有出现。她常常会出现在海边,那个深夜她摇着小舢舨送他回金塘的那个渡口,呆呆地望着海平面出神,坚守着他俩的密约。

因为他说过,解放军不久就会打到定海来,他将转业成为地方干部,和她成婚。

60年后,昔日的姑娘,变成了白发老妪,岁月的风霜,终于让她耗尽了等待的力气,80岁那年,她撒手人寰。

为了找她的身份证一起火化,庄世维先生在她衣橱的一个抽屉最里层,找到了她生前一个秘密保存的小铁盒。这是一般老年人都有的一种铁盒,里边放了她们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如布票、粮票、契约、存折、身份证等。其中还有一封折叠成三角形的信,庄先生将信打开,这是60年前刘长春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信,也是她此生最后一封情信,信纸已发黄,行文是毛笔繁体直书,仅寥寥数语:

“亲爱的海妹:

此次奉命攻登步岛,如若我未能回来,可能就为革命到底了,务请你不要耽误自己。

切切。

刘长春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八日”

刘长春没有想到他心爱的姑娘是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她也绝对羞于将情信示人。因此她也就只能是耽误了自己。

姨婆逝世做过“五七”后,庄世维先生特地渡海到登步岛,在小岛烈士纪念碑上镌刻的密密麻麻烈士名单中,终于找到了刘长春的名字,在资料中得知,刘长春,侦察排长,山东临沂人,16岁参加革命,牺牲时23岁。

庄世维将一束鲜花放在碑前,为他自己,也为他的姨婆。一个信念,让他的姨婆用一生的时间守望。

2023-06-25 8 8 今日普陀 content_367124.html 1 3 1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