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斌军
气越来越紧,喉咙里仿佛有只手,慢慢地扎紧——你一定玩过扎气球的游戏,或者便是当你从河里捞出一条鱼,把它举过头顶,看它一张一翕的嘴巴是怎么样的一种滑稽的表情——这是典型的肺癌晚期病人的症状。
父亲的头脑异常清醒,这很可怕。我希望他在迷糊或者深度睡眠的状态下,不自觉地淌进另一条河流。父亲轻轻地呻吟,他永远是一个内向沉默的人。即便是要走,他也不想带去过多的喧杂。他太喜欢安宁了,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生活,走也要走得安然无恙。病魔竭尽一切所能要打垮他,他不再反抗,除了承受依旧是承受。
父亲的病一天不如一天,从开始吃米粒,然后是小米粥,再是喝米汤,最后只能喝点水,且也只能用吸管吸食。他说肚子难受,肠子都快打结了。他想吃啊,可是吃不下去啊!有好几次,他气紧得不行,好像在与死神进行着一场拔河比赛。他拼尽了力气,额角也有了零星的汗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能用简单的手势进行对话。
那晚,父亲有点预感,摆摆手示意回家,我下楼到普陀医药公司要了氧气包,拦了辆车,送他回家。等把行李都打理完,搀扶着父亲到后座,他累得直喘气。母亲问他:“老头子,哪里难受啊?”他甩过头骂了脏话。我很惊讶,这么多年,父亲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说过脏话,他不赌不嫖,待人和气,规矩做人。我们叫司机开了窗,我回过身子,帮他揉揉胸口,他终于平静下来。
家里,灯火通明。父亲被扶到床头,他有点心安了——终于回家了。等亲人散后,只余下我、哥哥、母亲和父亲四人了。那夜注定是漫长而难熬的,母亲的嘴唇干裂了,这么多日来,她拼着,搏着,用最后的柔情照顾着爱人。硬板床太硌背了,父亲睡不安稳,他想睡得稍稍安心点,叫我们帮他拿了一根小板凳,横放于腿间,觉得低了,又叫我们拿了纸箱,上面铺了条毛巾,头一侧想睡去。这么多天,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太需要睡眠了。
一夜折腾,一夜无眠。窗外阳光进来了,新的一天来临了,这一天的价值远大于父亲六十多年的光阴。为了延续父亲的生命,我坐车到中医院帮他配点营养液。中饭后,母亲来电:“你爹快不行了,快来吧。”我下床穿好衣服,走到马路,哥又来电,“叫你不要回沈家门的,阿爹死特啦。”我连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房里有哭声,是那种嚎叫,直刺我心。我跑进去,床头是父亲。不过这次他没有抬眼看我,他的嘴张得老大,看得出走得太痛苦。我哭了,用手托起他的下巴,擦拭他的眼睛,还有点温热,但确实是具没有生命特征的尸体了啊。走得太快,从检查出患病到离开,才四十天啊。
在父亲弥留之际,邻居好友都来看他,他和他们握握手,挥挥手,眼里流露着是依依告别之意。他们都说:“侬阿爹真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我时常在问,父亲到底有怎样的人格的力量?我问侄子,他想了会说:“很能为别人着想。”是啊,一个为别人着想的人,便是个高尚的人。病房里轻轻地哼叫,伺候他时挥手叫我们休息,亲人伤心落泪时摆摆手,反而劝慰大家……够了,如果我能继承他百分之一的美德,我便是个无法摧毁的人。他把爱留在人间,播种在每个人的心里,这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留给大家的最好的礼物。
我不悲伤,我为有这样的一个父亲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