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君

我的父亲是个妻管严，他有一份微薄的退休金，但全都上交给了我的母亲。

“老爸，这么多年，你怎么不为自己争取点零花钱的权利？”

“你妈那脾气，你妈那一根筋，能说得通吗？”

我爸的口才可是一流的好。尽管他是个老渔民，读书也不多，但无师自通，老庄那一套肆意汪洋的比喻说理，运用得炉火纯青。比如，他想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就跟我们这些后辈说：“你们年轻人都乘上飞机火箭，能否拉一把我们老年人，至少也让我们乘上公交车。不要让我们这些老头拉着破牛车，远远地落后于时代，追也追不上。”我们这些后辈怎么忍心拒绝一个不想被时代淘汰而不断学习新知识的老年人？

可老爸的能说会道，也敌不过老妈的强势，真是一物降一物。

“人似鱼，钱如水。身边没有一分钱，寸步难行。”我劝母亲给老爸一点零花钱。

“你爸，夜有宿，饭有吃，要钞票做啥？”母亲大嗓门一起，我和老爸立即哑口无言。我妈在家的绝对权威，不可动摇。老妈若不高兴，整个家就战战兢兢。

“老爸，没钱，你怎么过日子？”

“身边没有一文钱，那就不去人群里凑热闹，自个儿钓鱼去。”

老爸是个爱热闹的快乐老头，喜欢扎在人堆里，喜欢聊天。聊天时，他的嗓门特别洪亮。兜里没有钱壮胆的老爸，心里自然没有社会交往的底气，只好自我逍遥钓鱼去。

“老陈，怎么又去钓鱼了？”

小区门口，树荫底下，石板凳上，一群老年人排排坐着，给出门钓鱼的老爸行注目礼，还特意问候一下我的老爸。

“呵呵，钓鱼朋友喊我去。”老爸敷衍着，奔向空旷而寂寞的河边。

老爸没有社会活动的经费，自然少了聊天扎堆的乐趣。我不忍心，于是每个月，偷偷地将零花钱塞进爸爸的手里，并提醒一句：“钱一定要藏好，一旦被我妈发现，钱要没收，还要盘根问底，到时会连累我。”老爸乐呵呵地说：“不管来多少钱，我都能藏得好好的。”

“老爸，你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养了我这样的女儿，为自己设立了世上最保险的小金库。”我得意洋洋地说。

老爸幸福地笑着，说了句：“阿囡，说得对。”

我是在老爸温暖贴心的一声声“阿囡”的叫唤声中，快乐长大。老爸给了我全世界最好的爱，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从小，我被爸爸当成公主一样宠爱。爸爸吹笛给我听，爸爸画画给我看，爸爸讲故事给我听……记忆最深的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晚上，我备战高考，边作业边随口说了一句：“刚出炉的奶油面包真香真好吃。”没想到，一会儿，爸爸将热乎乎的奶香的面包就放在了我的书桌上。他笑眯眯地说：“阿囡要吃，爸爸立马行动。”寒冷的夜里，爸爸特意出门给我买来了刚出炉的面包。此类爸爸宠我的例子，举不胜举。被爸爸宠大的我，生活一直很幸福。老爸没钱，我岂能袖手旁观？

有了我给老爸创设的小金库后，老爸快乐的大嗓门又在小区门口响起。他开心地跟自己的老伙计们混在一起。一群同龄人相处在一起，总有人情往来。如，哪个哥们病了，探望时，送点慰问金；哪个哥们或他的老妻走了，送上丧礼金，诸如此类。有点小钱的老爸，犹如一条鱼儿在属于他的水中畅游。

老爸每天会准时出现在小区的老人群体里。然后，有人就发话：“老陈，你是这里比较年轻的老头，侬来数数今天还有几个老头？”

老爸开始清点人数，然后汇报这群老年人的生活实况。比如，“昨天早上，阿岳老头坐在这里的石板凳上，说他想吃红烧肉，结果昨天中午，他坐在饭桌面前，一声不响地就走了，走得挺爽气，就是红烧肉一块也没有吃过。”

这群老头就开始叹息着：阿岳老头，没有吃到红烧肉，就离开了人世，有点遗憾。然后，这群老头又开始羡慕着：阿岳老头，没有吃过卧病在床之苦，到了该走的年纪，就爽爽快快地离开了人世，好福气。

这群老头的聊天话语，如此风轻云淡，生死就那样子。他们的日子也那样子，天南海北地神聊着，时光也在碎碎念念的七言八语中悄然划过。这时的老爸神采奕奕，尤其那双老眼还亮闪闪的，显得自在又快乐。

我的老爸快八十岁了，作为女儿的我，也即将退休。我想得明白，老爸他能用得了多少钱？能让他快乐每一天，就足够了。“人啊，其实跟那些花花草草一样，随季节花开花谢，一切随缘。”每每看到春夏秋冬季节轮回时，不断走向衰老的父亲，总爱说这样的话语。他的话语里没有暮气，没有虚无，只是透着丝丝缕缕的恬淡冲融。而我和父亲的这场父女情缘，也终究只是一场花开花落。

但愿老爸的小金库存在的时间，能久远点，再久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