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峰
《夷坚志》是南宋时期文学家洪迈的代表作,是宋代志怪小说发展到顶峰的产物,被称为“自《搜神记》以来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又一座高峰”,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明清时期的很多小说作品,也常常取材于这本书。同时,这本书也是宋代社会经济、宗教文化、伦理道德、民情风俗的一面镜子,为后世提供了宋代时期各地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料,其中就有数篇涉及舟山群岛的故事,如《昌国商人》等。
南宋时期,普陀山已经成为浙东佛教胜地,士大夫、海外商人云集普陀山,一些地方史志、文人游记都有描述。那么,洪迈的《夷坚志》又是如何诠释普陀山的故事?志怪小说里的普陀山,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趣闻,或许荒诞不经,但也是对普陀山地域文化的一种反映,怪异传说的背后也有南宋社会历史的影子。
《余观音》篇中
的闽商与普陀
如今来普陀朝山进香的各地游客中,数福建的朋友最多。特别是闽南地区,厦门、泉州、晋江等,至今那边的很多朋友都称普陀为“南海”,历经数百年文化沉淀的观音信仰,深刻影响着当地民众的语言习惯。福建历史上以闽商而著称,靠海吃海,福建人走南闯北,下南洋,走东洋,普陀山也是他们祈福、候风的驿站,观音菩萨更是他们心中的保护神。洪迈采写的这篇《余观音》,并没有讲闽商在普陀山的遭遇,主人公只是“遥望补陀山”,就是这一“遥望”,更能体现南宋时期普陀山在闽商中的地位——那绝对是他们心目中的一座圣地!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有泉州客商七人,陈、刘、吴、张等,还有一位姓余。绍熙元年(1190)六月乘船出海。那位余姓客商,时时诵念救苦观音菩萨,饮食坐卧,声不绝口,故人称“余观音”。离岸三日,“余观音”生病了,这病啊还很重。船中最忌有病死者,按照当时的老规矩,众人在一座小岛上找到茅舍一间,置米菜灯烛生活必需品,当然还有药,扶余姓客商进内,诀别:“苟得平安,船回至此,不妨同载。”余姓客商悲泣无奈,“遥望补陀山,连声念菩萨不已”。后来的故事很“神话”,众人听到菩萨在空中说法,又见一僧人左手持锡杖,右手执净瓶,到茅舍来,以瓶中净水付余饮之。“余观音”的病就好了。
撇开志怪小说的灵异色彩,挖掘文章里面的历史背景还是蛮有意义的。
一是泉州闽商与普陀山的关系。宋代的闽商已经频繁来往于舟山群岛。唐末五代起,福建船商就已经开辟福建经宁波到日本的海上航线。据《福建省志·对外经贸志》研究考证,提出:“福建与东北亚的新罗的贸易往来则从泉州发舶,乘夏至之后的南风北上,先到宁波尔后续航,一般5~7天即可到达。” 宋元时期,泉州至高丽航线,也是从泉州出发经东海、黄海北上到达高丽。南风时出海,北风时回航。这条航线的后半程和明州往新罗、日本的航线重叠,因此古代福建往东北亚朝鲜半岛、日本的航线通常经过明州昌国县(即今舟山),并常在普陀山候风放洋。泉州客商“遥望补陀山”,说明普陀山早已经是福建商人的祈福之地。这一篇《余观音》可以算是见证闽商与普陀山关系的宋代早期文献。
二、观音信仰与航海的关系。早期福建民众对于观音的崇信,主要是因为航海,海商和渔民有祈福需求,“余观音”之所以诵观音,也缘于此。南宋时期福建海洋交通最为发达,福建地区神灵信仰更加突出,好佛成为福建沿海地区的社会风尚。而观音被认为具有保佑人们远洋航海平安的超自然能力,因此而被闽商所崇信。这种信仰和当时高丽、新罗、日本的船商一样,他们都会选择在普陀山候风、祈福。
需要指出的是,关于普陀山地名,南宋时期的文献一般都称梅岑、宝陀山、补陀山、补陀洛迦山,那时候似乎还没有形成“普陀山”这个海岛地名。故《夷坚志》宋代钞本也写作“补陀山”。今出版的一些点校版《夷坚志》以及一些文献数据库文本,常把“遥望补陀山”写作“遥望普陀山”,是误写还是宋代版本确有“遥望普陀山”这个写法,值得商榷。
《顶山回客》篇里
的普陀礼佛
《顶山回客》这篇神异故事,讲的是平江(今苏州)常熟县僧人慈悦,结庵于县北顶山,白龙庙之傍。凡三十余年,精心打理白龙庙,这个庙据说是有祷必应,十分灵验。绍兴三十二年,慈悦七十八岁,忽得重疾,病入膏肓。某日来一位客人穿白苎袍,眉宇轩昂,上山谒白龙庙,见慈悦病,就为他诊疗,不久药尽则病愈。问来客姓氏乡里,仅云:“我回客也,临安人”。过了两个月,又来了另一客人,说是从临安来的,“因观补陀山观音至此,出一卷画赠悦”,曰:此我所为者,即去。慈悦打开画,画中是薜荔果和吕洞宾画像。原来所谓“回客”就是吕洞宾(吕洞宾,自号“回道人”)。文末说,县主簿赵彦清为作记。这篇文章是洪迈根据常熟县官员赵彦清的记文写的。
这个灵异故事,是想说明好人有好报的道理,也是关于吕洞宾的一个神话传说。文中出现“观补陀山观音”这句话,反映了一个江南民俗,南宋时期,苏州常熟已经有民众前往普陀山进香礼佛,这句话并非作者的刻意杜撰,只因当时有这种风气。作者当然也可以说“上天竺观音”,南宋时期的杭州上天竺山观音名气也很大的,是中国白衣观音的起源地。文中只所以补上一句“因观补陀山观音至此,出一卷画赠悦”,反映南宋时期普陀山已经是江南民众公认的佛教圣地了,苏州的百姓也经常前往普陀山,走杭州、宁波这条线路,这也反映南宋时期苏南浙东的运河水系,大大方便了民众交通。南宋时期关于普陀进香祈福的文献,多数是说海商或官员文人活动,而这篇《顶山回客》则从一个侧面反映南宋苏州民众的普陀进香习俗。
这篇《顶山回客》,既叙述吕洞宾的妙手回春,又道观音信仰的广泛性,而且吕洞宾还是从普陀山拜了观音回来的,这个故事的编造,就完全反映了南宋时期佛道齐尊的现象。北宋末年,宋真宗、宋徽宗都崇信道教,吕洞宾的地位当然很高。到了南宋,宋高宗、宋孝宗更信仰佛教,于是吕洞宾都得去拜观音了。看来两位作者,无论赵彦清还是洪迈,他们的创作觉悟还是蛮高的。
《海山异竹》篇里
的聚宝竹
温州有位商人名张愿,绍兴七年(1137),出海做生意,遇上大风浪,漂浮数日,迷失方向。后来到一座岛屿,见山上长满竹子,高大修长。停船靠岸,张愿等人上山砍了十根青竹,作为船上的篙橹。竹林里走来一位白衣老者,告诉他们赶紧回家,再晚就回不去了,又向他们指点迷津,可往东南行。不久,张愿等人平安回到家乡。他们带来的十根竹子,用掉九根做桅樯,还剩下一根。岸上过来一伙日本商客和昆仑(西域)客商。他们对那根竹子感兴趣,双方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被昆仑商人以五千缗购去。张愿等人不解此物,昆仑商人说:“此乃宝伽山聚宝竹,每立竹于巨浸中,则诸宝不采而聚。吾毕世舶游,视鲸波拍天如平地然。但知竹名,未尝获睹也。虽累千万价,亦所不惜。”
原来这海山异竹,是宝伽山的聚宝竹,只要宝竹浸入深水,宝物自然聚拢而来,用它撑船,提起来便是满船珍宝。这当然只是船商们编出来的美好愿望罢了,海上风险实在太大,他们多么希望能发点洋财,早日脱离苦海。
这则故事的背后,也反映了宋代民众的观音信仰。白衣老翁,实际上就是白衣大士的化身。佛教认为,观音菩萨是阿弥陀佛的胁侍,能够协助阿弥陀佛善男信女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据说观音为完成这项神圣使命,常身穿白衣。白衣观音在民间被认为可以消灾延命、保护家人平安,妇人求儿等也都可求拜白衣观音。在宋代,观音大多被刻画为白衣妇人,但也有化身白衣老翁的,《海山异竹》里的白衣老翁就是观音相。
在北宋,紫竹林白衣大士已经流传民间。如,北宋哲学家邵雍《梦林玄解》卷五《梦占》“普门大士”条:“占曰:紫竹林中,白衣大士现千百亿身,救度众生,女子梦之生佳儿。”白衣大士和紫竹林有缘,后来又衍生出紫竹观音。
船商心目中的普陀山是一座“修竹戛云”的海上仙山。看故事的发生地,最后有昆仑商点出这是“宝伽山聚宝竹”,宝伽山就是“宝陀山”“补陀洛迦山”的音变,是印度梵文地名Potalaka的一种音译,其意思即“小白华”“光明山”等。从另一方面看,“宝伽山”一词也可能是民间神异故事的传播流变导致地名的异化。
普陀山出宝竹,类似的海商故事在宋代还有其他版本。如,同是南宋初期的文人郭彖,也写过一部纪鬼怪神异之事的《睽车志》, 据说也是为迎合宋高宗喜鬼神事而作。其中有一篇关于四明巨商的神异故事。
绍兴辛未岁,四明有巨商泛海行,十余日,抵一山下。连日风涛,不能前,商登岸闲步。一直走到山顶,发现有寺院,彩碧轮奂,但很少见有僧客。唯方丈室有一僧独坐禅榻。四明商人说,舟久阻风,他愿意供养五百僧人用斋,以祈福祐。次日,山上寺院一下子来了很多僧人,真是奇怪。斋后焚香沦茗,商人视窗外有竹,千叶如丹,就向僧人讨了一竿。商人削竹为杖,用刀一削就发光,极其神异。到某国家,商人携竹杖登岸,有老叟看到,就用一罐珍珠来交换竹杖,还告诉商人:“君亲至补陀落伽山,此观音坐后旃檀林紫竹也。”……
这则故事,明白无误地说明这是发生在普陀山紫竹林的神异传说。其和《海山异竹》传说,其实都说明南宋时期的普陀山,是海内外商人们祈福候风的驿站,是海上丝路上的避风港。对海商们来说,普陀山的紫竹林是宝竹,他们或许梦想着发财,但实际上,平安才是这些海商们的最大祈求,所以他们需要普陀山,每次遇到大风大浪才会引发出这样的神异故事。那么船商们又是如何在普陀山祈福?《睽车志》里的四明商人,“舟久阻风,欲饭僧五百,以祈福祐”,这是一种方式;南宋文人张邦基在《漫庄漫录》中说:“三韩外国诸山在杳冥间,海舶至此,必有祈祷。寺有钟磬铜物,皆鸡林(即古代新罗国)商贾所施者。多刻彼国之年号,亦有外国人留题,颇有文采者”,这也是一种方式,还有就是《余观音》里的闽商,“遥望补陀山,连声念菩萨不已”……
纵观《夷坚志》里关于普陀山的三篇文章,其中有两篇是涉及南宋船商的故事,这对于了解海上丝路与普陀山的历史文化颇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