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水之流
上篇
那天晚上,看毕《南方车站的聚会》,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在沈家门反扒队的旧事来。
反扒?对,就是抓小偷。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沈家门是全舟山最热闹的地方。白天晚上都是人,潮水一样,脚跟碰着脚跟,脸对着脸,从东河涌到新街,从新街涌到同济路,涌到西横塘、涌到东横塘,涌到如毛细血管一样遍布整个沈镇的巷巷弄弄。
反扒队在原来镇政府后面的一间旧屋里。那时候镇政府已经搬了,原来的办公场地就划拨给“公复办”派用场了。“公复办”就是“公共复杂场所治安管理办公室”的简称。
何谓“复杂场所”?就是OK 厅、舞厅、茶室、饭店、录像室诸如此类等。
上面已经说了,那时的沈家门是全舟山最热闹的地方。尤其是每到渔汛季节,福建、浙江、江苏等地沿海的渔民、客商汇聚于这个弹丸之地,人山人海,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彻夜不眠。各种娱乐场所真的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插密紧。
我们反扒队的办公室,就在他们后面,一间灰墙黑瓦,看过去好像有上百年历史的老屋里。老屋紧邻新街,斜对面不远处,就是当时经常人头攒动,常年喧闹不休的海滨电影院。反扒队一共大概有十几个人,大多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有几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队长是个五十岁左右,脸膛酱紫的汉子,中等个,胸背阔厚,走路时喜欢把手抄后面,头朝前面左右不时转动。他有一口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少有的雪白的牙齿,因为经常用牙签剔牙,所以每颗牙齿的间距都比较宽,长在牙床上,一副无组织无纪律吊儿郎当的样子。
队长是个老反扒队员,经验老到,只要拿眼角的余光随便一扫,就能把扒窃嫌疑人在人山人海中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一般人买东西,都是眼睛朝着要买的东西看,小偷却是紧盯人家的裤袋、衣袋。他们看人不是像我们平常人一样自然平视,而是习惯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挤来挤去。手上通常拿着一个袋子或一份报纸,或者把一件衣服搭在手上做掩护。”这就算是上岗培训了。末了再加上一句:“哦,对了,本地的小偷老实。外地,特别是某些地区的,很多有刀,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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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河菜场,顾名思义,就在东河街上,原来普陀灯光球场的隔壁。那时的东河菜场很简陋,棚顶盖着一长溜彩色塑料钢,用来遮风挡雨;摊头是用水泥板搭的,灰色的,两边一字排开,中间是两三公尺左右的空档,让买菜的人走动。一刮风下雨,整个菜场夏天还好,冬天就湿冷得要命,不像现在一应设施俱全,高大上,是舟山的模范菜场。
当时的东河菜场是沈家门,乃至整个舟山名气最大,场地最大的菜场之一。沈家门甚至定海、普陀山一带的饭店,都在那里采购海鲜,所以每天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各色人等都有,是沈家门的公复场所之一,也是小偷最集中的地方之一。
菜场最热闹是在早上,熙熙攘攘,闹哄哄的,过了十点,就没多少人了。我们四五个人,由队长带队,每天上班集合开个简短的早会以后,就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往东河方向遛达过去。到了菜场,就分成两组,一前一后,先粗粗地从头到脚“扫荡”一遍,主要的目的就是打草惊蛇,把那些“老朋友”先请走了。所谓的老朋友,就是不止一次被抓过现行的惯偷。
那些小偷,本来正在脸无表情、贼眼东溜溜西扫扫寻找合适的下手对象,一看到我们,四目相对,脸上的肌肉马上就像被扔了一颗石子的一潭死水,向后面的耳朵荡了开去,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惨不忍睹的尬笑。但是大家在四目相对以后一般却并不说话。他们向我们尴尬地皮笑肉不笑,我们亲切地向他们微笑点头。然后他们马上就低着头急匆匆地离开菜场,遁身而去。也有极个别胆子大的老油条,四目相对后居然还要粲然一笑,像一不小心意外遇到老朋友一样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你们在啊。”然后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地走向菜市场的出口,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
“请”走了那些老熟客,我们就专心致志开始寻找那些生头面孔。那些人,要么是刚出道的,要么就是舟山本岛以外的地方来的。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混在买菜的人群里面慢慢地趟,一边不动声色地察看着如过江之鲫摩肩接踵的顾客。不经意间,发现有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左手搭着一件夹克衫,东看看西瞧瞧在菜场里转来转去,只看人不看菜,一点不象买菜的样子。此人必有重大嫌疑。
我们不动声色地在后面慢悠悠跟着,偶尔装作买菜的,和摊主讨价还价,眼角却扫着对方,一刻也不放松。忽然对方靠近一个五十多岁的饭店老板模样的胖子,同时把右手伸向搭在左手的夹克衫下面。我们还是不动声色。在对方就要快速离开的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其中一个反扒队员一个箭步冲上去,拍了对方一下肩膀,那个小偷惊疑地回过头来,我们的队友立即紧紧地抓住他的右手。另外一个队友已经在一旁飞速拉住那个即将离开还没有发觉失窃的饭店老板。
上面几个动作必须闪电般一气呵成。因为如果你让小偷把钱财转给了他的同伙(这些也都是一刹那完成的),或者找不到被害人,就死无对证,不能立案了。
“师傅,你的钱有没有掉?”饭店老板一脸惘然,赶紧上上下下摸口袋。抓住小偷的那个队友攥着那个小偷的手过来。小偷手里还捏着刚刚得手的一叠现金。
这是抓小偷的时候一个比较典型的场景。因为几乎每天都去菜场,去的次数多了,那些摊主也认识我们了,有时候就会向我们提供情报,如哪个人形迹可疑啊,哪个惯偷又来了啊诸如此类的,给我们提供了不少便利。更可笑的是,有些小偷也把我们当做同类了,因为我们也是光看人不买菜,东走走西看看,也是以眼角扫人的,等小偷束手就擒了,才大梦初醒。
我经历过的规模最大,最危险的一次抓小偷,是在某年的物资交流大会上,地址就在现在新街一带。开物资大会前,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预判会有一批全国各地的小偷前来行窃。那些小偷消息灵通得很,哪里开物资交流大会,就往哪里跑。
队长给我们布置任务,两个人一组,你管那一片,他管那一片。“特别要当心某些地区的小偷,逼急了他们会狗急跳墙,伤人自残!”
物资交流大会开幕的那一天,本岛的四乡八镇还有下面各个小岛的老百姓,像过年一样往沈家门赶,不长的一条新街真的是人山人海,一拳头都打不开。
我们两个一组在自己承包的区域内巡逻,忽然发现一个小偷正在拉一个老婆婆背袋的拉链,我们赶过去,那个小偷也是机警得很,一看我们包抄过去,马上撒腿溜了。
正要追,忽然发现另外一个小偷正在掏一个妇女的口袋,明目张胆。我马上赶过去,叫另外一个队友去追前面那个小偷。我们这边正要分头行动,忽然发现承包另外一个地方的队友正急匆匆赶来,原来他也发现一个小偷,朝我们这边跑来了。一下子发现到处都是小偷,目力所及,最起码有三四个,这样算下来,整个物资交流大会的会场,十个小偷也不止,而且根据他们嬉皮笑脸胆大妄为的样子,应该是一起来的,是一个团伙。
我发现小偷那个地方,是在原来商业局附近。那个小偷中等身材,眉清目秀,长得白白净净的,理了一个分头,头发油光锃亮。我心想,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做小偷!
话说那个小偷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这小子好像一条蛇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来钻去,灵活得很。他一边逃,一边回过头来看,看我还在追,就继续逃。一直逃到文化路邮政报刊门市部那边,我继续追,他只能继续逃。逃到中大街沈家门剧院那边向右转,我继续跟踪追击,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眼看他拐了一个弯,逃进了原来海中洲饭店对面的文卫弄,我想这下追不上了,体力已经到极限了,忽然发现那小子居然逃进了那边公房的一个弄堂。我知道那是个死胡同,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那时候我就放慢了脚步,慢慢地往里面走,一边回头看,希望有队友一起追上来,一边想,这小子会不会狗急跳墙行凶。我要不要走进去,如果他冲过来刺我怎么办?要不要逃?如果逃,好像太触霉头;如果不逃,刺伤甚至刺死了怎么办?还在思考时,不知不觉就到了弄堂口,只见那个小偷面向我站在弄堂的顶端,后面是灰色的四五公尺高的围墙。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身影被吞没在淡淡的阴影中。
他一边喘着气,一边打量着我。我站在弄堂口,也一边喘着气,一边打量着他。大家都不说一句话,空气在刹那间似乎停滞了,时间停止了流动,脑子一片空白,只闻到自己嘴巴呼出的重重的铁锈味。那几分钟,大概是我到那时为止一生中最长的一个时间段。
午后的阳光透过两幢楼房的空隙斜斜地射在弄堂中。他在光的那一段,我在光的这一段。两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在那个秋天的下午,以这样一种非常戏剧化的形式,对峙在一个小镇的弄堂里。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应该没有几分钟吧,忽然听到后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回头望去,原来是几个队友赶到了。
那个小偷还杵在那里,我们走过去。他没有作任何反抗。我们两个人一起把他的双手反剪过来,扭往沈中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