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力女

每每到了夏天，我就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旧时乡下的夏天，是摇着蒲扇的夏天。在村子、街巷的阴凉处，或在树荫下，时常会聚集着一些老人、绕膝嬉戏的孩童、吸烟的汉子和叽叽喳喳的媳妇们，几乎人人都离不开手持一把蒲扇。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谈论嘻笑。一把岁月里轻摇的老蒲扇，似乎摇落了银河里的流星，摇睡了爬在树梢上的蝉鸣，摇香了缠绕在篱笆墙上藤蔓的花朵，摇醒了人们都市里的思乡情。

蒲扇是坐在时光深处的祖母，它已经老去，却永远牵动着我最甜蜜的回忆。

蒲扇是旧时最大众化的纳凉器具，在夏日介入人们的生活。祖母喜欢选择买一把用蒲草编织而成的蒲扇。祖母认为蒲草编制的蒲扇叫起来才名正言顺，用那金黄柔软的蒲草经纬交错又婉转迂回，制成一把小巧玲珑的蒲扇，尤如一件工艺品。蒲草编织的扇子轻快，但是由于软，扇不得疾风和烈风，也许这样更适合祖母的节奏，成了她手上的宝贝。

回望童年，祖母的蒲扇遮盖了太多成长的疼痛。祖母的蒲扇摇曳生姿，透着温情，饱含人间烟火。祖母用蒲扇扇风纳凉，遮挡阳光，扇旺灶火。炎热的夏日，坐在院子树荫下吃饭，祖母用蒲扇给我将番薯干粥扇凉，其实是番薯干占多数加上少许米粒煮成的粥。那个年代，乡村大多数人家生活贫困，尽管粥饭已经凉到可以入口，吃饭的时候，我的脑门儿还是会渗透出细密的汗珠。祖母不吃饭，坐在我的身边，她慢慢地摇动着蒲扇，在我的后背上扇凉。直到我把饭吃完，她才放下蒲扇吃饭。

那个慢时代，是蒲扇的时代。乡村的傍晚，村民们吃过晚饭，便坐在村口的晒谷场摇着蒲扇乘凉，我们几个小孩子在晒谷场上追逐着跑来跑去，一会儿捉蜻蜓，捉住蜻蜓把它的翅翼剪下，让它爬在桌子上，第二天喂蚂蚁；一会儿扑萤火虫，用一只玻璃瓶子，将一只只萤火虫装进瓶子，盖上瓶盖，萤火虫在瓶子里“忽闪，忽闪”地发着光亮，放在床头当灯使用；还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我们跑出满身的汗水，实在累极了，就各自凑到自己的祖母、母亲跟前，祖母就用手里拿着的小手帕给我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用她的蒲扇朝我的身子急剧地扇几下，一阵阵凉风舒服至极，凉快过了，我们几个小孩就再跑出去玩。等我们彻底跑累了，就偎依在大人们怀里，听她们讲银河两岸牛郎织女的故事，讲月宫里嫦娥的故事，我和几个小兄弟最喜欢听堂叔讲《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诸葛亮借箭”，讲《水浒传》中的“武松打虎”“林冲雪夜上梁山”等等。堂叔讲得像说书人一样有声有色，有时讲累了也卖关子，讲到要紧处戛然而止，用手猛地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说：“明天晚上，再听下回分解。”说完，拍拍屁股回家睡觉去了。我们几个小孩只好目瞪口呆了。当我们静下来听故事时，蚊子成群结队地“嗡嗡”作响，不时地向我们袭来，祖母就用蒲扇在我的身子周围扑打几下，以驱散蚊子对我的叮咬。乡村的夏夜，除了炎热，还有蚊子叮咬，必需挂上蚊帐，蚊帐是蓝色印花布做成的，显得厚实不易透风，躺在帐内感觉到闷热。祖母拿着她的蒲扇朝着我的背脊或头部不停地摇动着，蒲扇摇曳得呼呼作响，祖母不时地左右手交换着蒲扇，阵阵凉风全给了我。有时祖母还给我讲民间故事，祖母不紧不慢地摇动着蒲扇，那清凉的风和娓娓道来的故事，成了我的催眠曲，蒲扇呵护我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夏天，我家低矮昏暗的灶房常常炊烟低旋，灶间柴草的烟气弥漫，呛得睁不开眼睛。这时，祖母就会拿出一把她自制的大蒲扇，拼命地往灶口扇风，逼灶膛里的烟走回烟囱。大蒲扇是用当地的棕榈叶制作的，结构简单，由一片硕大的棕榈叶子裁边成圆，再用一条布条围绕扇边缝上，手握在棕榈叶梗上（作为扇柄），就可扇出大风，摇一会儿就会觉得手脖子酸疼。过去没有煤气，要生煤球炉子，祖母自制的棕榈叶扇子就派上了大用场，祖母把煤球炉子的口子对着风口，一边用力扇着风，不一会儿，火苗呼呼地冲了上来，炉内一个个煤球燃烧起来，成了通红通红的红蛋子，接着祖母便可烧饭煮菜。蒲扇的细柄承载着油汗的黏腻和粗糙手掌纹理的抚摸，蒲扇的扇面掀起柴米油盐边角的风，蒲扇的边缘缝着国风民谚，蒲扇的叶脉褶隙里蕴藏着朴素的夏日风俗。蒲扇送凉的惬意浸润着老百姓的烟火生活。

蒲扇在手，似乎生活的艰难都能迎刃而解。摇几下，日子就不燥了，生活就顺了；摇几下，庄稼就熟了，田野就满了；摇几下，灶火就红了，屋里就亮了；摇几下，儿女就大了，光阴就沉了。

每每夏天祖母的那把蒲扇摇呀摇，我长大了，背上书包，跨进了小学的大门。夏日的夜晚，我在小油灯下读书习字，祖母握着那把发黄了的老蒲扇，给我扇风驱蚊，好让我专心致志地读书学习。又在祖母的蒲扇摇动下，我迈进了中学的门槛，渐渐地长大成人了，自己买了一把蒲扇。到了夏夜，我一边学习，一边摇着蒲扇。年迈的祖母坐在我的桌子旁，慢悠悠地摇着她的那把打有补丁的旧蒲扇，陪伴着我。待我完成作业后，我扶着祖母来到院子，并坐着一起乘凉，我用力摇着蒲扇，一阵阵凉风送到祖母的身上，凉风吹动着祖母陈旧的衣衫，吹动着祖母花白的头发……

春去秋来，岁月如落花般飘去。我走出了成长的小村，离开了祖母，离开了父母。岁月里的老蒲扇啊，像我们健忘的记忆一样满身尘埃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摇着蒲扇的祖母和父母已经走远，她们如蒲扇一样，一辈子在简单地重复着生活，把自己丰满的生命汁液一点点耗尽……

现在的乡村富裕起来了。夏日，家家户户或有电风扇，或有空调，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现代人几乎快要忘记蒲扇了，但在岁月的流年里，时光会在每一件物品上烙刻下它的印记。那些关于蒲扇的慢时光和记忆，竟如一祯画面，珍藏在乡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