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女
好长时间没去六横老家了，受外甥再三邀请，去他家作客。中午餐席间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年糕垫红烧猪肉，这是外甥媳妇知道我喜欢吃这道菜，特意做的。一股浓浓的油香味弥散在圆桌上，弥散在整个餐厅里。“年糕垫猪肉”是六横人请客人的一道特色菜。
这碗年糕垫肉在不同的年代有着不同的味道。在我儿时记忆中，这碗年糕垫肉是只有在过年过节，或者在举办各种酒席时，才有的“高档菜”。
有一位堂叔是多年老厨师，村子里有人家办酒席都会请他去操厨。他告诉我，在旧时代的乡村，多数人家家境贫寒，办酒席买不起这么多猪肉，厨师想了个妙招，先将切成块的年糕蒸熟，再做红烧肉，把猪肉切成方块状，放上酱油进行烧烤，后加些红粉，使整块猪肉烧得红红的，然后，先将蒸熟的年糕块作垫盛在碗中，再盖上几块红烧肉，这样一碗肉就端上了席间。酒席期间，要是上这碗肉了，预示着这席酒菜快要上齐了。
过去，六横有个习俗，正月初一是不走亲戚的，初二开始走亲戚，向长辈们“拜岁”。我和弟弟穿着新衣裳，手提拜岁“包头”（包头是一张大黄粗糙纸里面包裹着红枣或黑枣、干桂圆或干荔枝，作为礼品），去舅舅、姑姑等亲戚家拜岁。
出门时，祖母附在我耳边千叮万嘱：“不管到谁家去作客，就是不能贪馋，在席间不能夹肉吃。这几块方块肉，主人家端上端下要招待好几班客人呢，甚至过了正月，有些家庭把这几块肉还要留到过清明节哩。”
在儿时，我感觉到垫在红烧肉下面的一块块年糕的味道也是不错的，年糕块上有肉的鲜味，有肉的油味，也有肉的香味……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去做客，主人家摆在桌上的那碗年糕垫肉，做客人的一定要“识相”，只能吃下面的年糕，千万别用筷子去夹肉吃。那个年代，是因为多数人家家境贫困，一年到头很少买肉吃。只有外公、外婆、舅舅、姑父等贵客来了，母亲才上街到肉摊买肉。
在使用票证的年代里，吃饭买米需要粮票，量布做衣裳要布票，购油要油票、吸烟要烟票、喝酒要酒票、吃鱼要用鱼票……买肉，毫无疑问需要肉票。每年到快过年的时候，生产队到食品公司去领取猪肉票。然后再按照家庭发给肉票，由于将要过春节，接踵而来发的有带鱼票、小黄鱼票、酒票、糖票、干果票、火柴票、煤油票、煤票等，一大迭五颜六色用蜡纸和油墨刻印的各种票证，这些票证有按户发的，也有按人头发的。
那个年代由于物资匮乏，不很丰富，所以，各种票证使用了许多年，人们除了钞票，还需凭各种票证方能购物。
记得1960年农历六月十五，是我母亲生日，小舅舅好多年没来我家了，要来我家作客。这下可急坏了母亲，舅舅来作客，总得有几碗像样的菜，肉不能少啊。可家里没肉票，怎么办？祖母出主意，向邻舍阿婶家借。母亲串了好几家门都说肉票使用完了。母亲哭丧着脸，回到家。还是祖母说，隔壁的婆婆是长年累月吃素念经，不会买肉吃的，去问一下，向她借一张肉票，待下次发来了还她。母亲赶忙来到婆婆家，过年时发的一张肉票婆婆没使用，婆婆从卧房的桌子抽屉里翻出了那张肉票，递给母亲说：“送给你家吧，不用还。”这张肉票只能买半斤肉，母亲急匆匆地提着肉赶回家来，开始烧饭煮菜，迎接小舅舅的到来。
1961年除夕，父亲说：“虽是困难时期，年总得要过吧！”从晌午开始，祖母和母亲忙得不亦乐乎，准备着全家的年夜饭，祖母一边使劲拉着风箱，风箱不停地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一边往灶膛续着木柴，火烧得旺旺的，祖母布满皱纹的脸庞被灼得泛起了红晕。母亲站在用土砖建筑的灶台前，炒（煮）着菜，低矮阴暗的厨房烟雾腾腾，同时，夹杂着淡淡的菜油香味。我站在灶台的另一边，等待着将母亲炒好的菜，一碗一碗地搬到陈旧的小方桌上。祖母和母亲整整忙碌了一个晌午。
夜幕降临，母亲点上红蜡烛，烛影摇红，全家五口人高兴地围着小方桌，开始年夜饭。母亲谦和地对我们说：“年夜饭以蔬菜为主，菜烧得不怎么好吃，那碗年糕垫肉，每人只能吃一小块肉，不能多吃。”母亲话音刚落，我把目光注视到那碗肉上，发现肉只有3小块，我不加思索地说：“母亲，肉只有3块，还欠2块”。我还没说完，弟弟“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并且抹着眼泪说：“我嘴馋，偷吃了2块。”父亲起身要打弟弟，这时祖母劝阻：“大年三十之夜，不能打骂，难怪孩子好久没吃肉了。分给我吃的这块肉，让给小孙子吃吧！”这时，我舍不得很快咽下那一小块肉，而是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肉的味道似乎带着苦涩。这样，桌上小风波才算平息了，全家和顺地吃完了年夜饭，母亲分别分了压岁钱，共同期盼着1962年春节的到来。
随着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日益繁荣，各种各样的票证逐渐淡出，被废除。自然而然，吃肉不再用肉票，整碗整盆的红烧肉随时可以烧着吃。人们犹如一步步地走尽严冬的路，迈进了一个繁花盛开、生机勃勃的美丽世界。正如老百姓所言，如今只要有钞票，什么吃的、用的都能办到。
确确实实人们富了起来，生活似芝麻开花节节高，过得越来越好了。无论是城里人家，还是乡下人家，餐桌上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鱼或肉天天有，素菜、荤菜搭配得当。我时常赞叹道：“现在的生活啊，是天天在过年过节啊。”
去年的年夜饭，老伴特意将一大盆红烧肉改烧成年糕垫肉，大家抢着吃垫着的年糕，一会儿，大盆子里留着的全是一块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小女儿用筷子指着盆中的肉块，调侃说：“老爸，这盆子肉我们特意剩下，孝敬你的。”是啊，这盆子红烧肉透着油脂、透着香气、透着甜蜜，更是透着温馨与幸福。
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年晚饭。而后，两个女儿问我和老伴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霎时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特别想吃的。我说：“现在，想吃什么，随时随地就可以去买，正因为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反而没有特别想吃的啦！不像以前，连想吃块肉都得盼望着逢年过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