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国定
一连几日阴霾沉闷的天气。今天太阳终于冲破了层层的乌云,露出了笑脸。顷刻就给初夏的大地增添了几分暖意。
近午时分,母亲拎起几天来一家人换下的衣服,打开几天未打开的大门。我一下子拉住母亲的手要一起去,母亲无奈地拉上我,壮了壮胆,跨出了家门。路上几乎没人行人,溪坑离家不远,母亲一口气来到溪边。这条溪是全镇的主要水源,溪上有座石桥,是通向集市的主要通道。沿着这条溪是一条通向塔岭的狭狭的马路,和沈家门、定海相连。平时母亲到这儿洗衣服常带着我来。要是遇上今天这样的阴雨后天晴的日子,满溪都是洗刷的人。可今天,清静得只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音。没有人和我一起玩,我也只好蹲在溪边的马路上,拣着小石块,一块接一块地往溪水中扔。母亲也只起劲地洗着衣服。
我也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只听从远处岭上传来一阵“大军过岭了,解放军过岭了”的叫喊声。在溪下的母亲一听这喊声,一下子收起还未洗完的衣服,跑上马路,拉上我往家走。可我正玩得起劲,还想赖着不走,母亲用手指了一下前方轻声对我说:“大兵来了。”我随着母亲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高耸的塔岭马路上下来了一队人马,蛮长的一路人,正向集镇方向过来,已经能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了。母亲不容我再细看,用劲一拉,拖上我半跑着往家走。一进家门,没有晾衣服,就关上了大门,还支上一条杠。我不清楚到底又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母亲只让我坐在里屋的一条板凳上,还再三叮嘱我别出声。
这十几天里村子里发生的这些事,我似懂非懂,很多的大人们也讲不清楚。我家住在一个很古老破旧的四合院里。几天前,院前院后还住满了国民党的兵,乱糟糟的。大人们私下里说,他们都是败兵,是被共产党军队打败,退到舟山的。怪不得满身污垢,向老百姓要粮要菜不算,还到处抓人,把整个村子折腾得鸡飞狗叫、哭声不断。母亲把父亲藏到四合院的隔墙内,白天也关上门,不让我出去玩。又不知过了几天,大概也就两三天吧,这些败兵们突然不知去向。四合院的大墙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字(后来才知道是国民党兵逃离时书写的反动宣传标语)。这几天,四合院里的人都在用水洗刷这些用洋红粉写的字。我和母亲也用旧菜刀刮过写在家门外墙上的这些字……
太阳还没下山,四合院家家都关上了门。母亲叫我先躺到床上睡。屋里没有点灯,母亲独自坐在床沿上发愣。我被当时紧张的气氛影响着,也迷迷糊糊地睡不着觉。远处不时传来几阵狗叫的声音,又不时传来院外有人走过的脚步声。当隔壁姆姆家的自鸣钟敲过12下以后,我大概是睡着了。
我在朦胧中,被母亲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惊醒了。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点了盏煤油灯。母亲身上披了件已露出棉絮的旧棉袄,从外屋进来,手上捧着只空碗,我明白了,母亲是在给藏在隔墙中的父亲送饭。我再也没有睡意,索性也坐了起来。可母亲马上走过来,硬又把我按下去,叫我别出声,躺在床上。母亲沉默着,我也不能说话。屋内静得能听出自己心跳的声音。时间就在寂静中悄悄过去。我心里掂量着,天大概快亮了吧。我多么想快点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白天过岭到镇上的大兵们,现在到哪里去了?这些大人们叫解放军,共产党的兵,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和十多天前这些国民党的兵有什么两样?我心里想着这些,就越发感到天亮得太慢。隔壁姆姆家的鸡总算啼出了第一声。这一声,在今天听起来,好像特别响亮。母亲随着鸡鸣声,轻步迈出了房门在外屋紧闭着的门缝里偷偷地向外张望。这下我再也耐不住了,一下子翻下床沿,拖了鞋,轻脚轻手来到母亲身边,也想往外张望。母亲吃了一惊,一把拉住我,又用手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警告我千万别出声。我在朦胧中点了点头,朝门缝中看去,是一个好天气,银白色的天空,已透出了光亮。当我把目光集中到四合院的屋檐下时,可真把我愣住了。可不,躺在屋檐下的不正是兵吗?!他们的头正朝着我张望的板壁呢,我和这些大兵只隔着一层木板呢,要不是母亲紧拉着我的手,我差一点叫了出来。我吃力地再向四合院四周张望,四围屋檐下,整排整排的在地上躺着十几位大兵,个个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雨衣铺在地上,头朝里,一双双还打着裹腿的脚露在外面。“瞿——瞿——”的几声哨子声,从院外传来。刹时一阵起床,打背包的声音,过后,大兵们都来到院子中集中。母亲不让我再张望了,硬拉着我走进内屋。不到几分钟,我和母亲听到有人轻轻地敲我家的大门。“老乡,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请你们不要害怕,天亮了,请把门打开,老乡。”舟山话中带着几分北方口音。母亲还是呆呆地在屋内不作声。只是偷偷地又往门缝里向外张了张。仍不见开门的大兵们都坐在屋檐下等候。这时,我和母亲紧靠着,不时传来别家同样叫门的声音。
天完全亮了,初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门缝中照射进来,驱走了闭门关窗的屋子里的黑暗。母亲进房吹灭了油灯,听着外面的动静,思索了一回,走到大门口轻轻地拿去支在门上的杠子。就在这时,我听到对面伯伯家传来了开门和说话的声音。接着姆姆家的门似乎也打开了。门外一阵脚步声、笑谈声,使沉默多天的四合院顿时热闹起来。母亲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对我说:“你先呆在屋里,妈妈给大兵们开门。”说着走到外屋,轻轻地拉开了门闩,探头向外望了望,半推半拉开启了大门。我再也管不了母亲的劝阻,一下子跑到母亲的前边。阳光洒满了整座四合院,一股暖气直扑我脸上。几位大兵一见到母亲和我,高兴地迎了上来。我闪到母亲身后,胆怯地傻笑着望着这些和蔼可亲的大兵们。黄绿色的军装,头上戴着一颗金色的五星的军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光。母亲搬过几条凳子,招呼大兵们进屋里坐。
可这些大兵们一进门有的拿扫帚打扫我家的房屋,有的担起水桶到院外帮我家挑水。此刻,整个院子都忙腾起来,我惊讶地看着这群忙碌的大兵们。母亲拉住一位年长一点的大兵,要他们把外边的铺席搬进我家。这时院内的中堂门也打开了,伯伯领着几位大兵到堂屋中搭铺,从院外进来几位乡亲扛着一捆捆稻草铺在院内有空余房屋的地上,一起为大兵们安排住宿。
母亲也和大家一起忙碌起来,我可高兴了。只和母亲打了一下招呼,就跑出院子。全村的人都在忙碌着。前几天洗刷的墙上贴满了一张张彩色的标语。中午时分,一阵哨子声在院子里吹响,大兵们从各个方向快步跑进大院。我也紧随着进了院子,只见大兵们迅速集中到院子里,约有五六十人。一阵口令声后,大兵们“唰”地坐在石板地上。我忙进屋想叫母亲一起来看,屋里父亲也忙着给大兵们打地铺。就在这时,院子里传出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宏亮的歌声。这歌声在初夏晴朗的天空中回响。
七十个年头过去了,可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永远难以忘却的日子——舟山解放的第三天,一九五0年五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