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杰

清明例行扫墓。扫墓照例是悲哀的事。所以古人说：“鸦啼雀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又说：“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然而在我幼年时，清明扫墓是一件无上的乐事。我记得有人写过一首诗：

别却逝光又一年，

五日前头作纸钱，

一路春风含笑吹，

血脉相通寻溯源。

纸灰扬起满林风，

如烟如雾烛光红，

一柱柱清香绕祭桌，

一张张冥纸焚坟中。

清明三天。

第一天，我们去上曾祖父的坟。春月伯挑了一担祭品走在前面，大家跟他走，一路上采桃花，摘蚕豆，拔毛菁，折潘茶……到了坟上，大家息足，春月伯到附近农家去，借一张八仙桌和四条长凳来，于是陈设祭品，接着依次跪拜。拜过之后，孩子们自由玩耍，有的吃麻糍，有的吃粽子，有的吃甜麦塌饼。我拔来一根蚕豆梗做笛子(我从小爱音乐，九岁时，就能用风琴弹奏《天上人间》的乐曲)，蚕豆梗是方形的，在上面摘几个洞，作为笛孔。然后再摘一段豌豆梗来，装在这笛的一端，笛便做成了。指按笛孔，口吹豌豆梗，发出来的声音竟也悠扬动听。可惜这笛寿命不长，拿回家里，第二天就枯干，吹不响了。祭扫完毕，春月伯去还桌子和凳子，照例送去四块麻糍和四只粽子，作为酬谢。

第二天（正清明），我们去上“众家坟”，就是同族公共的坟。坟共有四处，同族共有五家，轮流作主。白天上坟，晚上吃上坟酒。这笔费用有祭田开销，祖宗们心计高明，他们恐怕子孙不孝，上不起坟，叫他们变成饿鬼，因此特置九亩祭田（又叫“众家田”），租给农民。轮到谁家主持上坟，就由谁家收租。用去上坟一切开销后，费用总有余裕。因此大家都高兴作主。而我们几个小孩更高兴了，因为在这几天里可以尽情的吃呀喝呀玩呀，真是其乐无穷！

凡是上“众家坟”，都是照例承办，上了一天坟回来，晚上吃上坟酒。酒席办了四五桌之多，因为出嫁的姑娘们都来吃。吃酒时，长辈们总要训斥小辈们，被训斥的主要是那些好逸恶劳者，不勤捡持家挥霍浪费者，上坟不到而吃上坟酒必到者和其他作恶为非者。

第三天，我们去上“私房坟”，清明时节，物宜风情，追思先人，呵护新生。去上“私房坟”亲情更贴紧，血脉更相通，祭品更讲究。祭品中有许多糕点，但不能没有一种特有的糕点——麻糍。麻糍的做法像年糕，只是在糯米和粳米之中，加入一种叫“青”的野生植物。“青”有艾青和板青两种，其中一种很像野菊花，春天在野外、田间、山坡和路旁到处都有。清明前的“青”碧绿鲜嫩，摘其叶子，切碎捣烂后揉和在蒸熟的糯米粉里，做成饼，再在其外表上撒上淡黄色的松花，就做成了麻糍。麻糍的味道是清和香，吃时再加些糖，那是色香味俱全了。

我父亲对上“私家坟”的糕点祭品中，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黑饭麻糍”（爷爷在世时最爱吃）。“黑饭麻糍”和普通麻糍做法相同，只是原料不同。“黑饭麻糍”是从槄树果中挖出来的黑粒子，形状像“饭粒”，这种黑粒子味道不错，把它和糯米粉拌在一起，放上红丝绿丝青梅和糖，蒸熟后就做成了“黑饭麻糍”。这是更高级的麻糍，味道最佳，过去在农村中，只有豪门富户才有。

上“私家坟”不但祭品规格要高，而且程序必须规范。据我回忆，大致是这样：先将坟地周围打扫干净，除草培土，凸显孝意，扦枝扬幡，不失礼仪。再将八仙桌擦净揉亮，置于坟前中间，四边摆四条长凳。再将一碗碗一盆盆的鱼肉蔬菜和瓜果糕点摆上来，桌前点上三柱香，两边点上一对红烛，扦在锡做的烛台上。先由当家主人燃香一束，虔诚地轻唤家中已逝的祖辈和亡者，请他们“入席”。然后由当家主人侍奉在侧，往桌上的酒盅斟酒，酒过三巡后，全家按长幼辈次在桌前跪拜，说出各自祈求。最后烧化锡箔折成的“银锭”，作为阴间的钱币，赠给所祭的祖先和亡者。

在祭祀中，大人们对祭祀的祖先和亡者恭敬，虔诚有加，仿佛这些亡灵就在周围飘荡，而且他们知悉人们的所作所为。大人们的郑重、严肃和虔诚，更让小孩子们觉得这些亡灵就在他们身边徘徊，注视着他们一举一动。香烛缥缈的烟雾，锡箔燃烧时奇异而诡秘的闪烁，翻飞飘忽升向空中，熄而不灭的锡箔灰，更让孩子们感到敬畏和惶恐。

祭扫祖墓，清磬心扉于胸廓，弘扬祖德，升华灵魂于体魄。清明到了，吹响了集结号，家族家庭，数以万计的历代子孙们翻山越岭，跨洋过海，集结在祖先坟前祭扫亡灵，其心之诚，山河作证。孔子说：“百善孝为先”。让中华民族优良传统代代传承，砥砺子孙，让美丽的中国日升月异，代代昌盛！